石遗室诗话 民国 陈衍撰
●卷一
一、乙酉之春，郑苏堪（孝胥）归自金陵。尝借余锺嵘《诗品》，因谓余曰：“盍仿其例，作《唐诗品》？”后数年，旅食上海，闻蜀人宋芸子（育仁）撰有《唐诗品》，从叶损轩（大庄）处翻阅之，非吾意中之《唐诗品》也。又数年，戊戌客武昌张广雅督部所，子培、苏堪继至。夏秋多集两湖书院水亭、水陆街姚园、墩子湖安徽会馆，多言诗。子培欲余记所言为诗话。自是，易中实（顺鼎）、曾重伯（广钩）、陈伯严（三立）诸人，遇则急询诗话，而余实未之为也。
二、道咸以来，何子贞（绍基）、祁春圃（窝藻）、魏默深（源）、曾涤生（国藩）、欧阳碉东（辂）、郑子尹（珍）、莫子偲（友芝）诸老始喜言宋诗。何、郑、莫皆出程春海侍郎（恩泽）门下。湘乡诗文字皆私淑江西。洞庭以南，言声韵之学者稍改故步，而王壬秋（闿运）则为《骚》《选》、盛唐如故。都下亦变其宗尚张船山、黄仲则之风，潘伯寅、李莼客诸公稍为翁覃溪，吾乡林欧斋布政（寿图）亦不复为张亨甫，而学山谷。嗣后，樊榭、定盒，浙派中又分两途矣。
三、丙戌在都门，苏堪告余，有嘉兴沈子培者，能为“同光体”。同光体者，余与苏堪戏目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。见子培数诗，雅健付意理。后十年相见，索旧作，皆弃斥，无—存者。余谓：“君博探群书，冶史学，泊西北舆地。余亦喜冶考据之学。其实皆为人作计，无与己事。作诗尚是自家意思，自家言说。”子培意不能无动，间一为之。次年，余移居水陆街，君居姚园，相去不数武。秋冬，病疟寒，困卧，遂日有所作，或一日数夸示之，或夜三四鼓犹打门送诗。不两三月，已积百余首，多可存。中有《威灵仙》、《金鸡那霜》二诗，至佳妙，为梁节菴持去，不复得矣。时余有《冬述四首示子培》，其一云：“诣谈无晨昏，积雨断还往。泥涂败驰道，搏跃可过显。昨闻东山下，寒色足泱漭。千松聚一壑，中有一泉响。稍为群赭山，一洗粗犷。驾言思出游，怀哉几吾党。梁公（节菴）劳教授，郑老（苏堪）疲鞅掌。宽间尚有子，合作马曹赏。却思去年雪，招手鹤楼上。薄寒中背吕，拳曲不可强。波及居士装，披蓑代鹤氅。今年诗逐疟，破胆到蜩炳。乌头时为帝，腰脚藉稍养。屡期阅市行，且抱樊口想。稍晴具三餐，聊用适莽苍。”其二云：“与子既南来，夏甑遭蒸炊。屋旁有废圃，徼幸南风吹。露宿息喘汗，稍苏星汉移。风湿作薄癣，爬搔遍肤肌。先生屋打头，相从对念[口尸]。藏冰渺北陆，浮瓜非南皮。借问清凉散，寄书郑当时。答言生地黄，捣之以终葵。焦焚至毒时。沃之聊数匙。皖公有乡祠，百亩环荷池。追凉仍挥汗，薄啜荷叶糜。蔚然苻娄庭，移居惜微迟。石台抚双梧，凉露忽已滋。子由将北行。瘦马不独骑。追送平山堂，茱萸仍分持。虐寒岂杵臼？乃以秋为期。净名久默然，文字禅在兹。”其三云：“往余游京华，郑君过我邸。告言子沈子，诗亦同光体。杂然见赠答，色味若粢醴。十年始会面，辍《乐》正读《礼》。从之索旧作，发箧空如洗。能者不自珍，翻悔笔轻泚。我言诗教微，百喙乃争启。风雅道殆丧，庞言天方癣。内轻感外重，怨悱遂丑诋。何人抱微尚，不绝似追蠡？宋唐皆贤劫，胜国空祖祢。当涂逮典午，导江仅至沣。先生特自牧，颇谓语中綮。年来积怀抱，发泄出根柢。虽肆百态妍，石濑下见底。我虽不晓事，老去目未眯。谅有古性情，汨汨任有瀰。”第四首不言作诗事。
四、子培有《寒雨积闷，杂书遣怀，襞积成篇。为石遗居士一笑》诗，八十余韵，余与君论诗语，略具其中。诗云：“寒云如覆盂，漏天不可补。曜灵避面久，畏客牢键户。<黑詹>嬿江海蒸，衤参纚霰霄聚，闭关且何事？卧听帘溜氵予。继续缀残更，[口空]轹虚鬴。失行雁濡翼，噤晓鸡上距。水官厉威严，雨师从吕钜。尽收天一气，并作银潢抒。代云不成马，卫蛛空饮甄。河亡九里润，海溢万家沪。南朔相倚伏，亢霪不均普。物物固难量，贱天奈何许？雌风四维来，龙具不能御。了无喁于唱，亦不土囊怒。翕习惯投隙，披拂仅如缕。俄焉目中旷，帔若负尸疰。老妻颇多智，装棉剂吴楚。臧蚶燕赵产，缩肭甚饥鼠。固知广川谷，实有异寒暑。荆南五月来，炙热剧烹煮。伏金骨俱烁，秋暴背其腐。商飙一泠汰，暂得宽肠肚。甯复此愁霖，而兼湿寒茹。不忧灶生怠，将恐皿为蛊。橘枳改柯实，蜃爵纷介羽。嗟惟人不化，何用适风土？狐裘故黄黄，掩形不如褚。清川浴垢疥，焉事资章甫？西园蕃草木，花叶故举举。噶花实非梅，滇茶讵能苦？蹉蹉老槠树，占地冻不瘕。旁有南烛实，浪称仙饭糈。名虽疏药录，味不厕菱蒟。鲜鲜若新沐，风槛群媚妩。兹族畏霜乾，彻幸且满渭。甯知膏泽赢，蝎蝎益孳乳。穷阴未肯释，蹙头唏老圃。陈君泥滑滑，税舆践今雨。幽室共盘辟，高吟忽扬。长舒汲古绠，高彍克敌弩。相君笔削资，谈笑九流叙，乃知古诗人，心门日迎拒。程马蜕形骸，杯盘代尊俎。莫随气化运，孰自喙鸣主？开天启疆域，元和判州部。奇出日恢今，高攀不输古。韩白刘柳骞，郊岛贺籍仵。四河道昆极，万派播溟渚。唐余逮宋兴，师说一香炷。勃兴元祐贤，夺嫡西江祖。寻视薪火传，皙如斜上谱。中州苏黄余，江湖张贾绪。譬彼鄱阳孙，七世肖王父。中泠一勺泉，味自岷觞取。沿元虞范唱，涉明李何数。强欲判唐宋，坚城捍楼橹。咄兹盛中晚，帜自闽严树。氏昧荀中行，谓句弦偭矩。持兹不根说，—眇引群瞽。丛棘限墙闱，通涂成岨吾。谁开人天眼？玉振侍君拊。啁嘻奇扬推，名相递参伍。零星寒具油，沾渍落毛尘。奈何细字札，街袖忽持去。坐今诵苕人，倍文失言诂。郑候凌江来，高论天尺五。画地说‘三关’，撰策筹九府。癯颜戴火色，烈瞻执雕虎。荡胸万千字，得句故难住。梁鸿瓜庐身，礼殿击鞑鼓。沧海浩横流，中蝉屹砥柱。可怜灌灌口，味肉失居脯，那复问尖又？秋虫振翅股。怀哉海陵生，江草昌柔帱。瘤瘤济阳跛，海燕对胥宇，季子踏京华，尺书重圭组。太阴沈暮节，病叟局寒女。出户等夜行，焉将燎庭炬？百忧中缴缭，四望眩方所。赖君排倡侧，冰窟日谴读。消此雨森森，蠲彼愁处处。天门开诀荡，曷月日加午？城隅卓刀泉，中有铁花驻。椭栝百千株，夹道俨围御。樊口渺东望，松风冷相语。千载漫郎游，招招若呼侣。东坡眠食地，固是余所伫。郁没老涪皤，赭山畴踵武。兴来舴艋艇，径欲掠江浒。政恐回骊挝，商羊复跳舞。”盖余谓诗莫盛于“三元”：上元开元，中元元和，下元元祐也。君谓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、殖民政策开埠头本领，故有“开天启疆域”云云。余言今人强分唐诗、宋诗，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，力破余地耳。庐陵、宛陵、东坡、临川、山谷、后山、放翁、诚斋，岑、高、李、杜、韩、盂、刘、白之变化也；简斋、止斋、沧浪、四灵，王、孟、韦、柳、贾岛、姚合之变化也。故开元、元和者，世所分唐宋人之枢斡也。若墨守旧说，唐以后之书不读，有日蹙国百里而已，故有“唐余逮宋兴”及“强欲判唐宋”各云云。
五、苏堪三十以前专攻五古，规抚大谢，浸淫柳州，又洗链于东野；沈挚之思，廉悍之笔，一时殆无与抗手。三十以后，乃肆力于七言。自谓为吴融、韩偓、唐彦谦、梅圣俞，王荆公，而多与荆公相近，亦怀抱使然。余叙君诗，论之详矣。君尝言：“作诗工处，往往有在怅惘不甘者。”因举荆公“别浦随花去，回舟路已迷。晴香无觅处，日落画桥西”二十字，为与神宗遇合不终，感寓之作。余谓贵人之不能诗者无论已，其能诗而最有山林气者，莫如荆公，遇亦随之，非居金陵后始然也。陈仁先（曾寿）尝本余此说作一七言古，甚工。
六、苏堪多惘惘之作，如《送柽弟入都》有云：“事业那可说？所忧寒与饥。我如风中帆，奔涛猛相持。不怨漂流苦，但恨常乖离。何时得停泊？甘心趋路歧。向来负盛气，不自谓我非。”《立秋永田丁日枝山下新居作》有云：“中宵起舒啸，夜气漫林谷。乡心茫欲碎，离念牵更酷，我愁妇亦欢，身世类转毂：”又“微官欲何道，一饱忍千辱。悲呻久不寝，人世寐正熟”，《濠堂落成》云：“惜哉此江山，与我俱不偶。”《岁暮》云：“妄怀当世意，端欠此心安。”《汉口春尽日北望有怀》云：“往事梦空春去后，高楼大远恨来时，”当时读之，已恐其难以“愚鲁到公卿”矣。督办、龙州、边防诸作，穷塞主语，犹不足异也。
七、苏堪所刻《海藏楼诗》，盎弃少作。有—册尚存余处，为举数首于后。《录贞曜先生诗》云：“复古孤莫立，佞今群所褒。初非荣世物，而亦为名劳。风雅业坠地，上心滋淫慆。先生不偶世，结束归坚牢。咄嗟浮游子，没齿徒滔滔。”其二云：“高意属秋回，惠心屏春华。手挥海上琴，衣缀岩间霞。诗涛涌退之，束手徒咨嗟。羌以意表论，邈兹神理遐。不为一世可，坐使千秋哗。”其三云：“五年南国游，一卷东野诗。奇余独往意，重此绝世辞。连城必良玉，三染必素丝。勿惊绚烂文，终与大璞期。夸厚含陶思，超异同谢规。谁言中唐声？此是《小雅》遗。太息贞懿土，老死山嶷嶷。”其四云：“端人思无邪，笃行言自文。运思虽匪涯，立义务有云。下士逐纷华，百年心如熏。性情荡不支，荣枯随世氛。行跖而言夷，此语非所闻。余表先生节，以振顽懦群。”其五云：“毕生独吟诗，得此物外身。中有感怀篇，恻怆难具陈。玉堂悲玄鸟，故国望星辰。素月忽经天，鸱鸮不可因。忧时匪吾事，远念何酸卒！位卑惧为罪，言孙遇益屯。春晖一终曲，忠孝两断断。咄哉眉山叟，铜斗岂足论？”又《录韦苏州诗题后》云：“违华即冲漠，散性难自整。岂云与俗殊？意独得沈省。平生一深念，异代爱隽永。三叹古之贤，曾同惜徂景。”又《录柳州诗华题卷后》云：“河东文章伯，童冠拔时选。翻飞触世网，壮岁坐迁转。盛名自取病，众诟实不浅。惩疚辞徒悲，晚景遇益蹇。丽思郁欲流，惊才局未展。横经眇心贯，读《骚》俨躬践，蓄悲语离奇，取幽气奥衍。发为澹荡仵，嘘吸出坟典。五言暨七言，老手废雕篆。每放寂寞游，偶托释老辩。鲍谢方抗行，李杜足非靦。以兹只妙篇，千古解宜鲜。当代竞宗韩，北辰故易显，那知东方曙，启明上云巘。晴窗与往复，尘虑得驱遣。心折吊屈文，语息特修誊。伟人不世出，我辈类狂狷。怀哉文先生，吾砚蚀秋藓。”
八、读以上数诗，足以知苏堪诗功所自矣，君尝使余题诗卷后，即效其体云：“幽人张玉琴，远在江水湄。相思积素襟，忽诵怀袖诗。君诗我夙好，矜宠负高姿。发为论诗言，审音多微辞，于唐知柳州，昭代知东痴。更端他说进，廓如辞辟之。匪严谁皋陶？匪隘无伯夷。时人偶啖名，藉藉空嗟咨，未解哜真味。焉知辨豪厘？被服必颜采，周旋动谢规。谅非志嘐嘐，夷考行已违。诗教本性情，六义各有宜。隘也匪直严，有间岂在微？君言信盘深，我道非骈枝。跛足苟有极，异同复何为？”君以此诗为精进，尤赏“微”韵二语。
九、林暾谷（旭）年二十余即自刊其《晚翠轩诗》，余实主张之，因乞为叙，草草不成文章也。尚有未刻诗数十首，视已刻者尤胜，稿多在余处，《张园即目呈石遗丈》云：“深篁傍水飘蛛网，中有拒霜照眼明。穷巷幽姿端可比，秋风斜日若为情。残荷前日看犹在，远客临行思自生。聊欲吟诗当报礼，仁人新叙敌连城。”《海西庵忆梁伯烈》云：“端坐能穷万物妍，江波日日自洄漩。信知丈室维摩诘，得傍瓜庐焦孝然。贤守早亡长远客，山僧深闭亦安眠。枇把千树真过我，来值繁霜十月天。（自注：节庵爱晚翠轩之名，欲为作记。文言：‘焦山此树最多，宜以轩属我。’郑苏堪有《幕中批把》诗，皆繁霜身世也。”）《无题》云：“锦车使者归来日，雾阁云聪又起家。楚岫梦回洵美矣，汉宫望久讵非耶？君王自失河南地，颜色能骄西海花。生不逢时尚倾国，肯将薄命续《琵琶》。”《南塘诗》三首云：“南塘水涨多新景，河渎神祠厌淼潺。桅影梃梃过屋角，水鸥贴贴下花间。铺行维器堆船卖，士女春衣上冢还。风物荒城惟有此，却思归路可迫攀。”“南塘水涨多新景，连日无妨取醉吟。穷眼难逢花满院，春愁谁儿柳成林？依依洒半将移晷，采采阑前欲去心。上巳清明归并了，只除行乐总休侵。”“南塘庙裹花争好，我与樱桃独有情。来度清明思略似，回寻诗句梦频更。（‘谁念离人愁欲绝，樱桃花下过清明’，甲午京寓诗。）柁楼惊艳阑前过，弦柱含声醉后鸣。并合要将愁力胜，不堪风景满前生。”《南堤桃花红白杂开》云：“堤根数树对泱泱，传粉施朱自试妆。淮水东流思不尽，春阳欲暮日初长。山僧栽种开谁管？游女经过折亦强。自被诗人诮轻薄，柳阴不妒有鸣榔。”《送春拟韩致光》云：“循例作诗三月尽，眼遭飘落太惊心。折成片片思全盛，缀得疏疏祝久禁。肯记帽檐曾竞戴，无情屐齿便相侵。冬郎漫把伤春酒，早日池塘已绿阴。”全是后山集中学杜得意之作。第三首稍为别调，为赛金花赋也。贤守谓王可庄。
一○、苏堪为诗，一成则不改。在天津时与余书，所谓“骨头有生所具，任其支离突兀”也。陈韬菴（宝琛）则必改而后成，过后遂不能改，谓结构心思已打断矣。罢官乡居，有作必就商于先伯兄木菴先生书。伯兄有《与韬菴夜谈》云：“贪凉初夜垂帘坐，新月辞人早上楼。斜汉渐中秋指顾，空阶如扫露沈浮。咫闻乍爱贞元士，癖好谁甄雅故流？落与间中商句法，定交京兆马笼头。”又《呈弢菴》云：“元祐诸公天人姿，庆历圣德天所毗。既清海甸卷怀已，不殚厥锷焉施为？乡党流风要人纪，文献晻昧烦探披。泉虚石伫盖可负，况咏华黍赓参差。青春登朝强仕归，猿鹤惧喜迎龙夔。摩崖浯溪兴不衰，老于文学今其谁？温良颜色入座有，时以句法相质疑。龙章凤姿爱憋跛，乱头粗服参旄厘。东屯西瀼隔还往，岁四五至穷昏曦。坐公听水之斋思，松篁琴筑弹流澌。山举踏月夜半至，挟卷报道诗寻医。”又《弢菴以诗商定复寄一首》云：“穷巷谁敲月下门？奇疑正许夜深论。千金《吕览》难加点，五善《皇华》有夙根。秋露如珠棉觉薄，书灯带穗墨无痕。披衣作答旋敲枕，反覆寻恩劳梦魂。”又《即事书怀示弢菴》云：“句法危疑鲠在喉，移时不吐是吾忧。老来大事无他属，悟得劳生末放休。食蟹看花行且近，依仁游艺复何求？料羊齑瓮皆前定，此意当年况白头。”伯兄既逝，弢菴亦复出山，在都数年，有作则必商定于余。今年六月，复以全稿属去取，病中尚为圈点数册，约存六百首，劝刊行之。
一一、同年陈伯严，强菴典试江西所得士。丙戌余在都门，己丑在长沙，闻张铁君（亭嘉）屡称其能文。见其《游庐山诗》一卷，学韩，与实甫诸人同作者。后识李亦元（希圣），言君为文在陈承祚、莅蔚宗之间。迟之又久，始相见，君已中更患难，憔悴垂垂老矣。赠余一律云：“胜流沈（乙盒）郑（苏堪）抗颜行，说子渊渊无尽藏。狼籍诗篇为客久，摩挲扌具看人强。过逢江汉头俱白，上薄《风骚》气独苍。更欲用心到圣处。坐收俊语挂奚囊？（自注：君有选刻朋荤所为诗之意。”）余次韵二首答之云：“匡卓东南一太行，扶舆元气久深藏。陈徐不作凭谁继？虞揭而还觉汝强。滚滚沅湘流涕尽，栖栖江汉髯毛苍。题襟赠缟酸寒否？待转风轮窍上囊。”“东冶亭边字数行，谁知怀袖却收藏？间声廿载才今雨，把臂千秋几古强。《河岳》殷看落落，海山表圣说苍苍。雁声凄戾西风裹，诗榻离披冷隐囊。”时余方丧伯兄。
一二、曾重伯亦相知十余年，而后见面。癸卯在都，次冒鹤亭韵赠余，因题余《元诗纪事》后云：“置酒新亭便可悲，如山退笔未能奇。见君磅礴傲新界，告我踞觚捐故知。楚士苍凉穷北望，闽山秀绝最南枝。论诗常恨无周谱，喜得因君获导师。”余亦次韵答之云：“《渭城》唱彻总堪悲，况汝惊才世所奇。两面又千万里别，二人早十五年知。桓伊逊此笛三弄，吾衍报之箫一枝。欲识蓬莱深浅事，只宜重问李师师。”谓乱后联军入都，仪鸾殿中事。
一三、庚寅在上海，从袁叔瑜《绪饮》处始见易实甫所刻《丁戍行卷》，及《出都》、《吴蓬》、《樊山》、《沌水》、《蜀船》、《巴山》、《锦里》、《峨眉》、《青城》、《林屋》、《游梁》、《摩围阁》各诗卷，学谢、学杜、学韩、学元白，无所不学，无所不似，而以学晚唐者为最佳。后又从叶损轩处见其《魂东》、《魂北》各集。古体务为恣肆，无不可说之事，无不可用之典；近体尤惟以裁对鲜新工整为主，则好奇之过，古人所谓君患才多也。庚子过武昌，出《魂西集》属题，余戏效其体，用“魂”“西”二字为韵，云：“华裾客子过题门，几上牛腰束┺存。万里麻鞍行在所，一囊古锦乐游原。堂堂国事西台哭，草草交期《北梦》言。欲唤临川汤玉茗，为君宛转记《还》魂。”“体格唐三十六齐，更将五十六评题。潼关华岳新高掌，林屋匡庐旧赫蹄。今仆黑头方衮衮，才人白下尚栖栖。樊南甲乙樊川两，肯让樊山与渐西。”举止生硬，效颦终不似也。
一四、叶损轩郡丞为诗三十年，寝馈于渔洋、樊榭，语多冷隽。梁节庵（鼎芬）亟称之，刻有《写经斋稿》四卷。余最爱其和先伯兄一绝句云：“敝庐校《礼》藁垂成，同谷羌村梦屡惊。只算寒山寻拾得，一无人处两人行。”时吾闽方有马江之败，损轩方读《礼》，招伯兄避兵陶江。陶江一名阳崎，兄居上崎愣岩，损轩居下崎五屏山庄；中隔一水，日夕过从。两人外皆田夫野老也。木几，损轩官江南，见实甫《魂东》诸集，喜之，顿改故步，《续稿》、《又续稿》，七律诗十居八九，惟求裁对工整，视旧作若出两人矣。
一五、旧在损轩斋头见节菴诗卷，经其评题圈点者，佳处多在悲慨、超逸两种。如“兴往思友生，悲来涕山川”、“到门惊老大，临水与徘徊”、“两湖售种应成果，他日重逢莫问年”、“才见一筵笑，俄分百里大”、“千龄一日碛，此日诚艰哉”、“觞急可以缓，花落还当开”、“百年红烛短，一水夕阳深”、“花前絮后无人在，检点青苔月色昏”、“江水不可涸，我泪不可乾”、“客行头渐白，人坐烛微红”、“一水饮人分冷暖，众花经雨有安危”、“间莺未识谁家柳，临水难回少日颜”、“园丁未服生疏鹤，春色犹妍老大藤”、“渐与世疏诗笔放，偶缘春好酒杯宽”、“冲船双鹭去，列岫一亭收”、“事过百年人始贵，我无一物意还多”、“啼风一鸟骄，临水数花谄”诸联，皆可入《主客图》者。节菴少入词林，言事镌级归里，又避地读书焦山海西菴，乃肆力为诗，时窥中、晚唐及南、北宋诸名家堂奥。时王可庄修撰（仁堪）方出守镇江，素弟畜节菴，时资给之，故有《谢王二太守兄送米》诗云：“侏儒欲死君弗治，清谈可饱吾不饥。山楼晓觉叩门急，行人喘汗知为谁。忍菴吾兄念羁独，新收官俸聊分遗。尚嫌薄少意末尽，那用邻僧乞送为？我生天幸百不死，适吴一赋犹《五噫》。疏慵未写鲁公帖，视此沟壑如居时。艰难一粒亦民力，无功坐食还自嗤。丈夫会须饱天下，岂以琐屑矜其私？江南百姓待泽久，请从隗始铺仁慈。”书生喜作大言，亦作诗成例应尔也。后可庄既逝，君有《过镇江》二首云：“脱叶嘶风欲二更，灯船夜泊润丛城。芳菲一往成调节，言笑重来已隔生。寒鸟凄凄背江去，疏星历历向人明。此行不敢过衢市，怕听穷檐涕泪声。”屡见君以此诗书扇赠人，盖黄炉之感深矣。伯严亦有二诗，诗意极相似。《由九江之武昌，夜半羁邮亭，待船不至》云：“庐峰长影插江流，涛白烟青顿唾秋。强卧邮亭数星斗，孤明灯火聚凫鸥。支离皮骨残宵见，生死亲朋一念收。魂梦十年迷玉笛，茫茫开眼此淹留。”《过黄州忆癸已岁与杨叔乔屠敬山汪穰卿同游》云：“提搞数子经行处，绝好西山对雪堂。胜地空怜纵歌咏，诸峰犹自作光芒。鼋鼍夜立邀人语，城郭灯归隔雨望。头白重来问兴废，江流绕尽九回胆。”山阳子期，所思尤悲苦也。
一六、伯严论诗最恶俗、恶熟。尝评某也“纱帽气”，某也“馆阁气”，余谓亦不尽然。即如张广雅（之洞）诗，人多讥其念念不忘在督部，（时督武昌。）其实则何过哉？此正广雅诗长处，如《正月十七日发金陵夕至牛渚》云：“牛渚春波溅涨时，武昌官柳已成丝。东来温峤曾无效，西上陶桓抑可知。”《九曲亭》云：“华颠文武两无成，羞见江山照旆旌。只合岩栖陪老衲，虚楼扫榻听松声。”其二云：“矜此劳人作少留，却烦冠盖满汀洲。隔江欲唤杨夫子，载酒携书伴我游。（自注：黄罔教谕杨君守敬。）”《胡祠北楼送杨舍》人云：“烟搅离肠酒易醒，搴蓉缉芷送扬胎。鬓边霜雪秋催白，山势龙蛇雨洗青。剩有读碑思岘首，不辞揩泪洒新亭。凄清喜有寥天雁，且破愁颜北向听、《秋日同宾客登黄鹄山曾胡祠望远》云：“群公整顿好家居，又见边尘战伐余。鼓角犹思助飞动，江山何意变凋疏？三年菜色灾仍澹，一树岩香老未舒。我亦浮沈同湛辈，登盘愧食武昌鱼，”《九月十九日八旗馆露台高赋呈节菴伯严诸君》云：“矶上岩城晚吹凉，凌风壮观补重阳。柳仍婀娜秋生色，荷已离披水吐光。风动白波寒楚佩，梦回青琐在江乡。寒烟去雁穷怀抱，强为群贤一举觞。”以上数诗皆可谓绵邈尺素，滂沛寸心，《广雅堂集》中之最上工者。然“东来温峤”、“西上陶桓”、“牛渚江波”、“武昌官柳”、“文武”也、“旆旌”也、“鼓角”也、“汀洲冠盖”也，以及岘首之碑，新亭之泪，江乡之梦，青琐湛辈之同浮沈，秋色寒烟之穷塞主，事事皆节镇故实，亦复是广雅口气，所谓诗中有人在也。伯严不甚喜广雅诗，故余语以持平之论，伯严亦以为然。广雅有《和日本长冈子爵》诗，非不语语雅切，但隶事太夥，而“江城习悴惭陶侃，齐国多艰语晏婴”一联，以平仄不调，改“习劳”为“习悴”，几于不词，然对句白佳。
一七、人亦有言弢菴诗有馆阁气，余曰：“弢菴是馆阁中人，虽罢官居乡二十余年，究与真村夫野老不同。‘沧趣’名楼，则沧江青琐之思，亦诗人循例事也。”《上巳花下，怅然有感，因和ㄈ玉用昌黎寒食日出游韵》云：“幽栖近水花不病，腊雪孕春开特盛。海棠红过藤始华，紫云慕天百重映。人稀野僻足孤赏，雀ㄋ蜂喧故无竞。悬知京国输馨妍，只惜楔辰欠觞咏。恶风掀空如扫箨，狼籍顿毁容妆正。明年会有艳阳天，似此烂熳恐难更。衰荣更迭固其所，排斥须臾讵非命？风姨很蚌少女狂，推使操弄青帝柄？念昔螭头赐沐归，众香得气一阳庆。液池琼岛蓬蓬春，立马谛看矍然敬。南寻天宁北极乐，西上翠微豁清复。侧帽平窥韦杜大，衔杯自乐尧舜圣。凤城回首十寒食，一散风花难合并。沧江病卧倘天怜，故遣繁英娱野性。难消薄福且招妒，稍负殊芳例遭横。情绿惮力战胜难，清泪如泉绕花迸。春光向阑致可恋，新秧贴蜀夹荷镜。批风抹月吾犹人，种树养鱼是亦政。止洒从教议醒狂，懒吟翻喜当敌劲。君如为花来已迟，除坐绿阴及夏今。”可谓哀感顽艳矣。
一八、论诗文者每有大家、名家之分，此文人结习也。或以位尊徒众而觊为大家，或以寿长诗多而觊为大家，或以能为大言、托于忠君爱国、稷契许身而亦觊为大家，其实传不传不关于此。昔传宋牧仲（荦）位尊金多，表章风雅，见渔洋诗名盖世，求得其二十八字，引为比肩，云：“尚书北阙霜侵茸，开府江南雪满头。谁识当时两年少：王扬州与宋黄州？”诗出，一时声价增重。然百年后，《西陂》一集有不能举其名者。渔洋则全由钱牧斋延誉增重，既为其诗集作序，又赠长句，有云：“麒麟奋蹴踏，万马喑不骄。勿以独角麟，俪彼万牛毛。”用宋文宪赠方正学语也。又采其诗入所撰《吾炙集》，诗序至云：“贻上之诗，文繁理富，衔华佩实。感时之作，恻怆于杜陵；缘情之什，缠绵于义山。其谈艺四言，曰典、曰远、曰谐、曰则。沿波讨原，平原之遗则也；截断众流，杼山之微言也，《小雅》之复作也。微斯人，其谁与归？”推挹无以复加矣。牧斋党同伐异，极诋竟陵，故盛奖冯定远及渔洋以敌之。渔洋笔记、诗话屡举以夸示于人。又复位尊年高，门弟子众。所谓“横山门下，尚有诗人”者，沈归愚（德潜）受业吴江叶氏，为渔洋再传弟子，一时又以年高位尊主持坛坫也。“贪多”、“爱好”，朱王并称。竹亦寿高，而诗不少，然以检讨退休，饮水著书，则位不尊矣。吴庆伯诗多过于剑南，世无能举其名者。钱香树（陈群）亦年高位尊，与归愚有“天下二大老”之目，今谁问其集者？蒋藏园（士铨）、袁简斋（枚）、赵瓯北（翼）皆以诗篇富有，有志为大家。盖明以来，何、李、王、李之徒大抵然也。然剑南万首、乐天三千首外，杜则仅腧千首，韩则不过数百，又何尝以多为贵哉？近人樊樊山（增祥）已届万首，易实甫略相等。余《送实甫之官》诗所谓“渐西樊山旧同调，赋诗刻烛乘公余。艰辛容易各有致，樊易叉手袁捻须。冰堂高足得三子，《于湖》牛渚悲云殂”者也。袁爽秋（昶）有《于湖集》，所著书皆署“渐西村舍”，作诗冷涩，用生典，与樊易二君皆抱冰堂弟子，而诗派迪然不同，叶损轩尝以况《晚翠轩集》，故暾谷有“夫子谈诗迪不群”及“绝似芜湖袁使君”之句。
一九、樊山诗才华富有，欢娱能工，不为愁苦之易好，余始以为似陈云伯、杨蓉裳、荔裳。而樊山自言，少喜随园，长喜瓯北；请业于张广雅、李越缦，心悦诚服二师，而诗境并不与相同。自喜其诗，终身不改涂易辙。尤自负其艳体之作，谓可方驾冬郎，《疑雨集》不足道也。尝见其案头诗稿，用薄竹纸订一厚本，百余叶，细字密圈，极少点窜；不数月又易一本矣。余缉有《师友诗录》，以君诗美且多，难于选择，拟于往来赠答诸作外，专选艳体诗，使后人见之，疑为若何翩翩年少，岂知其清癯一叟，旁无姬侍，且素不作狎斜游者耶。
二○、实甫少作，工者致多，山水游第一，咏物次之。《叠韵咏芍药》句云：“春疑三月闰，梦醒十年狂。”“北地倾城色，西天聚窟香。”“自怜天下色，生不作花王。”“西子归时恨，东皇去后香。”“春似中唐晚，人如小杜狂。”《叠韵咏牡丹》句云：“七宝楼台临洛下，六宫粉黛让昭阳。”“楼台露重衣裳湿，宫殿风微笑语庄。”“云如赤帝来时气，风在红儿立处香。”“剪来十万云霞片，收尽三千世界香。”《平望》句云：“眺来平楚苍然色，听到中吴白者声。（《宋书乐志》有《白者歌》，即《白苎》也。”）《钱唐杂感》句云：“陌上有歌归缓缓，江东无气郁葱葱。”“北人自昔难归北，西子而今尚住西。”《荆州怀古》句云：“无边野色朱公冢，不断江声白帝城。”“景升儿子皆豚犬，泰国婚姻是虎狼。”“六代霸图终翼轸，一家兵祸起农参。”“《哀江南赋》如《哀郢》，凄绝才人异代心。”《白帝城怀古》句云：“汉朝未改黄皇室，蜀士终成赤帝家。”《峨眉登眺》句云：“五岳外留余气厚，九州西见此山高。”《山行至常道观》句云：“樵声应谷如千万，僧影临溪恰一双。”《雨后返常道观》句云：“十里白云如堕海，半天红叶欲烧楼。”《舟中即事》句云：“绿头呼鸭鸭，白项听乌乌。”《天竺道中》句云：“一笠夕阳色，来从黄叶中。竹禽穿冷翠，山果堕危红。”略举十数联，古锦囊中物，末易悉数也，
二一、《醉后短歌》云：“秋色太湖来，渔竿落吾手。钓得四腮鲈，携归贯之柳。三高祠下帆，八测塘边酒。一醉水天宽，浮名复何有？”《三生石》云：“梦裹还将售梦寻，吴山越水泪痕深。千人石与三生石，知我南来一片心。”《西湖柳枝词》云：“天替湖山聘阿娇，唐宫眉样楚宫腰。侬家第六桥边住，让与梅花住断桥。”“万缕鸦痕染夕阳，一般颜色女儿箱。赵家销尽金多少，糁得西湖似酒黄。”“《枯树伤心》赋几行，替他南渡写沧桑。垂杨自是多情种，莫化才人化帝王。”“千年风月百年人，一样湖山两样春。输与杨枝管哀乐，送完南渡又南巡。”《松滋渡》云：“纱帽随鸥鸟，（杜子美句。）渔歌激《楚辞》。（孟襄阳句）。诗人何处所？惆怅过松滋。”《巴东秋风亭怀寇莱公题二十八字》云：“学术深时心术亡，澶渊相业自堂堂。诸公解读《霍光传》，更请从头读孔光。”《题道旁红梅》云：“艳色空绝世，荒山犹冠春。顺颜不可犯，似遇高唐人。”《司马相如》云：“赋笔徒闻冠两京，朱弦才识倦游情。梁园雪与文园雨，便为相如送一生。”
二二、余九岁时，先伯兄讲授唐诗。自秋徂冬，王、孟、韦、柳诗成诵一二百首，上及陈伯玉、张曲江之作。次年，乃及李、杜与晚唐。十余岁时，已习举业，然有终年学为诗，日课一首者。时闽人诗极陈腐，袭杜之皮，而木菴先兄年二十余，出语高隽浑成，绝无所师承，天才超逸然也。所与游者，惟陈子驹明经（祺）、徐云汀孝廉（一鹗）、李星村太学（愿庚）、杨子恂庶常（仲愈）、林希村季才（如玉）数人，则才华自喜，自命能为玉溪生、杜樊川近体者，伯兄久而厌之。同治季年，乃与叶损轩中书、徐仲眉副将、陈芸敏编修，倡为厉樊榭、金冬心、万柘坡、祝芷塘辈清幽刻削之词。京师净名社降神，移至闽。剑池冶亭、乌石山双园、陶江玉屏山庄时时夜集。《骖鸾倡和集》动厚盈寸，今此册已亡，甚可惜。所存零星残阙，犹记《至闽示同社绪子》，其一云：“江波绿上郭西门，泼眼山光媚酒尊。鸭脚鸡头生事足，兔葵燕麦几家存。半扉水落留鱼发，一桁霜晴晒犊禅，水向荒宠寻十子，寒泉秋菊剪灯论。”其二云：“绿榕城郭画中来，海气层空拨不开。鹳鹤高秋盘大野，蛟龙独夜啸危台。叩关金鼓三传箭，横槊楼船数举杯。瘦马赢童渡江去，将军孤负令如雷。”其三首二句忘之，余云：“自携方竹寻华洞，又裹乾鱼礼幔亭。寂寂落花书库改，茫茫秋水墓门扃。九原泉路交期在，头白山阳倚节听。”其四忘之矣。第一首言由上游入闽，先至西郭外小西湖，访湖上宛在堂诗宠诸先生，及所见景物。次首言明末清初唐鲁二王、郑成功、耿精忠诸割据事，钓龙台王气已销世。三首又回溯所经西路山水，武夷玉华洞诸处，结言生死交情也。
二三、又《冬夜》一首云：“南方雨硬不成雪，东道风流只忆云。云在山中正高卧，因风过雨又逢君。渔衫衤交衤了寒于岛，诗祭苍Υ扫向坟。十种《楞严》一摩勒，红炉雪点欲何云？”又《鬼语》一首云：“鬼语出深竹，细听殊寂然。搴帷下阶立，松际月初弦。清露泠泠下，蛛丝湿可怜。苍苔怨延伫，化石早梅边。”犹忆见其下笔时，一语一转，愈转愈僻，至第七句，几于无可著笔矣，第八句出，共欢语有化工。
二四、又一夜黄石斋先生降神，五古三十韵，字大如斗，只记首四句云：“蚌枯珠走盘，蚕死丝在{矍}。文章有光焰，妙手乃丹舱。”末十一韵云：“著录九经富，拥书万卷拓。号宅五柳排，编篱六枳络。仓皇赴时难，此事竟落。衣冠归首邱，述作散寒橐。发兴渡江水，夜阔星影烁。群喧何崩腾！此士实謇夸。信知岁已寒，嘹唳感孤鹤。《风雅》久悼丧，惟以资浮掠。海滨昔何地？倏忽间气索。文章辨器识，愿子舍卢骆。西方念硕人，毋为长秉龠。”余素不信有鬼神事，亦坡公对米老辩颠，所谓吾从众而已。
二五、木菴伯兄四十以后倦游，能为医，奉母不出者十余年。村居陶江，城居龚氏双骖园、武陵园。损轩、芸敏皆出山，乃与陈弢菴阁学、龚霭仁布政（易图）、刘特舟州牧（玉璋）游，具林壑琴尊之乐。岁得诗百十首，尽弃少作。论诗宗旨略见前后与损轩诸诗。有《损轩见过，去后亻疑作论诗，仅得六首》云：“万派同流学海澜，岂知古调是重弹？更相为笑都无当，止作贫儿暴富看。”“八代文章枉起衰，马班烂调竖儒知。由来耳目争新样，不废江河果是谁？”“焚书岂识更求书？万古洪荒到石渠。黔首不曾愚一个，翻教人世重钞胥。”“博奕能消饱食身，一般无益敝精神。翰林土地倡家柳，各有千秋抹泪人。”“当时雅颂萃承平，捷径终南结伴行。今日妆成属天宝，不应情性太憨生。”“新城秀水名家于，‘爱好’‘贪多’亦自佳。若使编诗容谏诤，尽删《蜀道》削《风怀》。”又《论诗示损轩》云：“乱头粗服吾何敢？鸟语虫吟得自由。不信古人传作地，篇篇札闼写洪休。”“春兰秋菊不同时，下笔先知认我仪。灯火羌村魂魄在，那能更和达官诗？”“乾坤真气渐沦亡，剩有毛锥一寸长。不与前人填故实，自家一一说衷肠。”“驿骝捕鼠不如独，补履干将势不行。各自分茅何碍事？故人情性太分明。”
二六、又《答损轩》云：“偶然问答神形，不拟诗来款竹扃。写意虫鱼非注《雅》，惊心山海不温《经》。县官手段武虚谷，教谕头街宋既庭。落向水屯阝觅秋兴，止宜同醉莫同醒。”又《作诗》云：“作诗未必输古人，传诗未必到细民。《国风》十二多显者，考亭作《传》休断断。”又《题渔洋精华绿》云：“一代唐音起射洪，不争才力尽沈雄。于公阴德琅琊荫，想见升平气象同。”又《戏为绝句效杜老》云：“健笔盘不肯直，费人悬解是吾师。他年嗤点关何事？且复相逢千载期。”“句法若能顺流俗，须知此事市门如。师资一远尘容出，不读《法华》须读《书》。”“漫兴寻花老不聊，尚余酒美得相招。侬今终岁不把盏，日出茶汤空自料。”
二七、任是如何景象，俱写得字字逼真者，惟有老杜，其余则如时手写真，肖得六七分，已欢喜过望矣。杜如“旁见北斗向江低，仰见明星当空大”，写出旷野夜行景；“暗水流花径，春星带草堂”、“飞星过水白，落月动沙虚”、“择木知幽鸟，潜波想巨鱼”，写出无月夜景；“雷声忽送千峰雨，花气浑如百和香”，写出暑天郁蒸将雨景；“震雷翻幕燕，骤雨落河鱼”，则真大雨景矣；“楼雪融城湿，宫云去殿低”，真雪后阴天景。
二八、“西川有杜鹃，东川无杜鹃。涪万无杜鹃，云安有杜鹃”，此殆学“鱼戏莲叶东”四句，而不可常为者也。“巨刃摩天扬”、“刺手拔鲸牙，举瓢酌天浆”，此大言欺人，非真有其事者也。奇莫奇于“千岩无人万壑静，十步回头五步坐”；妙莫妙于“一重一掩吾肺腑，山鸟山花吾友于”；快莫快于“青惜峰峦过，黄知橘柚来。江流大自在，安坐兴悠哉”；壮莫壮于“豫章翻风白日动，鲸鱼跋浪沧溟开”；横莫横于“白摧朽骨龙虎死，黑入太阴雷雨垂”。及其细腻风光也，则一蝴蝶，而云“娟娟戏蝶过间幔”、“穿花蛱蝶深深见”矣；一蜻蜒，而云“点水蜻蜓款款飞”、“无数蜻蜒飞上下”矣；一鸥也，而云“片片轻鸥下急湍”、“但见群鸥日日来”、“相亲相近水中鸥”矣；一萤火也，而云“暗飞萤自照”、“巫山秋夜萤火飞，疏帘巧入坐人衣”矣，所谓体物浏亮也，世徒赏其“孤雁不饮啄”、“促织甚微细”而已。
二九、“堂前扑枣任西邻，无食无儿一妇人。不为困穷宁有此，缘恐惧转相亲”，开宋人无限法门，世徒赏其“带甲满天地”、“致此自僻远”而已。
三○、渔洋山人自喜其“萤火出深碧，池荷间暗香”之句，谓可拟范德机“雨止修竹间，流萤夜深至”二语。渔洋最工摹拟，见古人名句，必唐临晋帖，曲肖之而后已。持斯术也，以之写景，时复逼真；以之言情，则往往非由衷出矣。苏堪少日，尝书韦诗后云：“为己为人之歧趣，其微盖本于性情矣。性情之不似，虽貌其貌，神犹离也。夫性情受之于天，胡可强为似者？苟能自得其性情，则吾貌吾神，未尝不可以不似似之，则为己之学也。世之学者慕之，斯貌之；貌似矣，曰异在神；神似矣，曰异在性情。嗟乎，虽性情毕似，其失己不益大欤？吾终恶其为佞而已矣。韦诗清丽而伤隽，亚于柳；多存古人举止，则高于王。遣王而录韦，与其不苟随时，然亦不可与入古。柳之五言可与入古矣，以其渊然而有氵亭也。柳之论文也，曰得之为难。韦之为韦，亦曰得之而已矣。弗能自得其性情，而希得古人之得，尽为人者也。”苏堪论入古处，尚有古之见存；其论性情、神貌，则固渊明问答之旨，濠梁鱼我之机也。戊戌，余与子培同居武昌，夏叹如坐甑中。一日，逭暑于汉阳伯牙琴台。傍晚，隔江有雨，稍分凉气。入夜，月出，吞吐坏云裹；俯视台下湖水，万荷不辨花叶；萤火数十点，浮沈其间，微风荡之，高不及台而坠。忽忽坐达晓，有句云：“风萤升复沈，云月出还闭。露坐遂到明，俯仰是何世？”写萤火尚未蹈袭前人意，当时真景物如是也。后在都中，夏夜独游翠微山灵光寺。寺故闳壮，兵火后坏垣榛莽，佛屋仅有存。翠微公主坟已颓大半。一亩废池在其下，荷叶数百柄，少花，高柳数株。池上为宝竹坡先生（廷）读书处，罢官岁必数宿焉，其庐已毁。有泉涓涓出石窦，注于池。坐池上待月，得诗云：“寺后孤峰冠翠微，画师偏唤虎头痴。空山待吐二更月，净土唯存一亩池。萤火荷香深碧裹，流泉石窦细呜时。坡公百宿题诗处，桑海茫茫怆寤思。”则犹是渔洋先生之萤火矣。
三一、竹坡先生壬午典闽试，归途取江山船女儿为妾。自上书举劾落职。在官喜言事，继吴柳堂（可读）后，为毅帝争继嗣者方起，公言最切直，遂不复起用。生平嗜酒耽诗，好山水游。使车所至，必搜奇访胜，流连旬月不能去。登泰岱，入武夷，泛太湖，上金、焦，足迹篇两峰三竺。罢官后，时与穷交数人，及伯福、仲福两公子，篇游京东西诸山，岁得诗数百首。居常贫乏，不能自存，赖友朋资助。得钱则买花沽酒，呼故人赋诗酣醉。余尝春初见公着敝媪袍，面破殆尽，绵见焉。偶游昆明湖，遇公于湖上酒家，则酩酊而行ΝΜ矣。公诗天才豪宕，以曲达为主。五言近体，时近右丞、嘉州，余则香山、《击壤》、放翁、诚斋，近人则初白、随园、北江、船山。长短数千首，游山者居其七八。《田盘》一集尤为刻。妙峰、香山、翠微、桑乾、戒坛、潭柘诸处，公之龙门八节滩也。冷家庄、三家店、灵光寺诸处，公之行窝也。公有《西山纪游行》、《田盘歌》及《七乐》三长篇，皆一二千字，可当游记古赋读。
三二、《雨中登南岭静室》云：“冒雨登南山，行行雨渐歇。俯见满涧花，仰见满峰雪。”《山中见杏花》云：“今年春归早，行矣留不住。相追入深山，余春犹未去。南风穿涧来，残花红满树。绿阴迫难待，新叶已潜露。生机无暂停，观物理可悟。”《田盘》云：“田盘如瘦人，骨节皆露外。山灵戏游人，有意弄奇态。径无十步直，石有万种怪。燕蓟多名山，屈指此为最。”《冷家庄》云：“山村四面花，花多人家少。山静不逢人，满树啼春鸟。日落暮云深，山气寒于晓，”《梦醒偶成》云：“梦中见青山，仿佛曾游处。惊醒不开眸，恐放奇峰去。”《山中即景》云：“暮色四围合，峰峦渐杳冥。残春寒间暖，薄酒醉如醒。月上花逾白，烟生山更青。泉声在深涧，入夜尚泠泠。”《季夏之望大雨晚晴二更偕大儿寿富登东峰望月》云：“夜凉云尽散，露气满群峰。绝顶一登眺，林峦青万重。天空惟有月，山静偶闻钟。赖有儿扶杖，无须二客从。”《灵光寺题壁》云：“冒冷赴山寺，危途仗短筇。寻诗呼客共，扶老许儿从。冰下水声细，雪中松色浓。明朝合开霁，同上最高峰。”《山雨用广化寺春日题壁韵》云：“即景索新句，墙头旧韵存。黑云山角寺，红树雨中村。恍惚峰艰辨，迷离涧半吞。同游少佳客，诗律与儿论。”《季春之望游西山和公玉韵》云：“烟霞真有癖，行乐忘艰辛。忍负春如海，欣逢月满轮。莺花嫌老病，山水爱闲人。莫说来游易，登临亦夙因。”《之西山途中口占》云：“秋深出西郭，迢递望惮关。霜后换新树，云中忘旧山。好游愁老近，多病幸身闲。赖有同怀客，孱颜不惮攀。”《西山即景与伯从集诗牌》云：“闲游任行坐，无处不春光。一水高峰护，数家深谷藏。山云湿芳草，花气暖斜阳。远望重重隔，红桃杂白棠。”《灵光寺溪上偶成》云：“南园韶景最宜人，称著多愁积病身。水满山溪是柳润，雪消岩洞石苔新。久看发白宁中岁，才见花红已暮春。叹息浮生如此速，且将欢笑易悲辛。”《下愁儿岭隔河望药王庙》云：“年来有例作春游，天许闲身得自由。欲藉烟霞祛老病，聊将诗句写心忧。隔河村近难分路，绕寺花多但见楼。振刷精神对佳景，愁儿岭过莫言愁。”以上皆先生山中之作闲适可诵者。忆丙戌在都，公留饮分韵赋诗，极道西山红叶之胜，约秋来同游，息息南返，迄未追陪。后二十余年，同弢菴、畏庐至秘魔崖，壁间题字尚如新，赋二十八字云：“尚余二客话山邱，卅载门生共白头。绝似平山堂下过，龙蛇飞动壁间留。”
三三、都下诗人十余年来颇复萧寂。自余丁未入都，广雅相 国入枢廷，樊山、实市、芸子俱至，继而弢菴、苏堪、右衡、病山、梅菴、确士、子言先后至。计余居都门五年，相从为石七言诗者无虑 数十人。讨论之契，无如赵尧牛（熙）、陈仁先（曾寿）；进学之猛，无如罗东（伶最）、梁众异（鸿志）、黄秋岳（）。尧生以诗名有年，所作无肤数千首。扶东诸子肆力为诗，不三数年也。
●卷二
一、旧岁冬月，秋岳有《感事诗一百十韵》云：“天女威灵替，黄神统绪彰。过秦余贾谊，兴汉起张良。薄雪消寒会，残灯独夜房。孤吟劳踯躅，长句著兴亡。势转擒胡月，歌成破虏章。握乾临夏宇，出震溯东方。女直山长白，曼珠气内黄。申胥初拯楚，回纥竟侵唐。谶应三宫桂，城屠十日扬。鲁唐膏斧钻，闯献笑蜩螗。编籍龙区种，迁藩虎戮伥。雷霆严禁网，云日护灵囊。南辟三苗地，西降两面羌。但夸清海岱，几见弃河氵皇。青海来回部，金川蹑犍样。耀功《七德舞》，横海十花樯。猛鸷威如赞，沈猜疾比狼。峥嵘文字狱，拖沓狒猩装。四库盈缃帙，长渠浚竹塘。罗名千叟宴，鞠昵八旬觞。自信施长策，常期永耿光。积威弦上箭，钜痛槛中羊。鼓器盈斯溢，淫刑法已凉。抚躬矜带砺，迥念饮沧桑。妖孽延川陕，潜兵犯殿墙。曾无戡乱意，足慰辍耕望。粤海输驾粟，舟山覆雀航。逋臣增国耻，幻梦侈天禳。兵燹圆明劫，乘舆避暑庄。骤惊龙驾迥，竟罹豹房殃。五岭烽烟急，三江羽檄忙。艰难怜左李，伉慨叹洪杨。已见倾全局，居然复旧疆。神符犹在握，天弩自收芒。元结中兴颂，卢循续命汤。梯航通远译，风会贯重洋。卧榻容鼾睡，阴谋扌益项吭。一人忘顾讠是，群牧任披猖。宫掖成相厄，岩廊乃不覆。舳鲈亡日本，藩属失狼荒。感悟回明睿，忧虞饬纪纲。层阴方讹讹，郅治遏泱泱。变法争讥鞅，怀忠竟杀苌。赃疑药瞠眩，绵掇疾膏盲。减膳尧衰颡，垂帘姒假裳。敛财侔地媪，事鬼惑天潢。傀简巫回僻，红灯咒渺茫。戈船环渤海，车驾莅咸阳。和局元臣殉，军需岁币偿。肉悬人鼎俎，鱼累火池隍。回驭哀初切，瑞居志已荒。虎神千垒烬，龙劫两宫丧。太极临轩穆，东平摄政苍。小侯兼宿卫，大吏恣赇赃。集苑多乌鸟，腧垣等寇攘。桐分管蔡，貂珥列金张。京兆双琼博，邯郸大道倡。上书刀断指，下诏肉医疮。社鬼东邻哭，灵星北产禳。尔曹倾一旦，先帝泪千行。敝俗销清议，名流溷浊漳。休徵箕扫井，骚扰蟹将糖。新檄驰巴郡，严兵堕武昌。退朝忧咄咤，毁室恨旁徨。传箭初搜乘，投签遽拊床。貔貅临汉口，旌旆据泰仓。破竹原无敌，乘流固莫当。揭竽咸褐纛，裂土各璋。山左薨吴漠，江州拒史祥。张巡诚勇决，高克任翱翔。设险红衣炮，崩雷突火枪。歃盟书衤日服，失水弃余皇。露布收安陆，降旖出建康。南封徵卤将，北筑翦吴堂。霸楚推黄歇，征川杀魏。车书新轨画，荣戟动参商。父老三章约，风波一苇杭。北军除吕禄，季汉倚袁滂。大宝知难秘，同舟力共匡。威弧张杀伐，义旅迓壶浆。富弼专和议，萧何窘转粮。郡王谁北地？帝子泣芒阳。挽栗愁为继，团沙孰与量？枉令怀难绶，唯解镝金箱。叔实心肝尽，淮南肺腑伤。输缗招卜式，窃国议田常。兵谏非云谲，人谋实不臧。豆萁休暗泣，斤斧镇相戕。江转新林浦，云屯石子冈。弭兵辞向戍，纵敌谏文鸯。必死千夫指，难回百链钢。楚弓同得失，汉帜睹飞扬。不逝乌虽马，还惊赤尾鲂。六师风振箨，群命草凋霜。棋局终谁负？干戈且未央。群龙无首吉，斗虎股创妨。局踏忧天步，嵯峨拜国殇。词华悲庾信，身世感黄香。颅惜三缣字，萧闲万里聊。玉壶澄素志，画省学潜郎。入抱蛟龙笔，蟠胸铁石肠。栖迟青琐闼，惆怅绿榕坊。旧侣怀萧艾，深忧为稻粱。荧荧窥太白，渺渺望沅湘。丝染知难免，歧多涕正长。贞元原剥复，厄闰慎扶将。霜露仍南国，松楸忆北邙。樗蒲刘毅癖，曲蘖毕郎狂。愍切恒沙劫，皈思广利王。笑人声寂寂，投笔泪浪浪。他日编卢历，谁当拟柳芳？”此诗中之《遇秦论》、《哀江南赋》也。
二、众异自游辽阳归，诗益深挚。《哭丁叔雅》云：“恒干不解舍，不祥未可离。夙昔具此意，持以当告谁？叔雅未中寿，云胡脱毕羁？真宰岂主张？此中存天倪。忧贫贱士事，达者固不为。至非冠盖徒，憔悴宁所悲。独惜长安市，气类随风披。未来有世界，心源终在兹。”其二云：“人生有家室，苦乐已均半。解脱向文字，无异益忧患。吁嗟吾与子，宁免堕此漩。长安一携手，文酒见崖岸。今年断还往，衡宇幸可望。骥情未相接，存没遽尔判。过车折马，腹痛杂微叹。化鹤君倘归，忍见旧时卷。”《送昀谷之官蜀中》云：“朝官胜外吏，文酒与靴版。舍兹说官味，得失当不掩。时流落世谛，乞外动惊惋。延真去随牒，此意诚不浅。峨峨剑门路，细雨随小蹇。诗人例游蜀，陈迹那可免？堂堂赵侍御，赠别语微婉。不言行路难，但与志游览。延真幸念此，嗔喝任官长。”其二云：“郡将岂足贵？所贵能亲民。亲民亦虚语，仕宦只为身。卧治已上考，画诺称绝伦。吁嗟此黔首，肥瘠越与秦。吏治譬烹鱼，人才犹积薪。积重未可返，坐念杨侯仁。连帅今世贤，怀哉余所陈。”其三云：“我诗初不工，为之亦非久。就中有甘苦，不敢喻诸友。何生夙好事，镘版落人手。延真最先睹，誉我不去口。方今论文字，名位为美丑。官卑诗竟好，所得恐多苟。君今远作吏，此事还废否？绝台有止境，高咏傥不朽。吟成幸邮我，媵以嘉妙酒。”
三、拔东有《吊奇禅和尚诗》云：“生死臂屈伸，人世无去住。法缘弹指顷，归云无寻处。酸辛我岂免？亦曰有情故。天潼忆两宿，云气入巾屦。论诗见烛跋，示我天痕句。（师《宿天台》诗：‘袖底白生知海色，眉端青压是天痕。’写以示余，盖得意句也。）他年藏骨地，笑指手植树。归舷得长篇，因循滞尺素。初惊飞锡来，云当十日聚。良晤甫隔夕，宿约不及曙。（师言是夕过访，余谢焉，乃约翌晨，已示寂矣。）西风迟扫门，马背驮禅去。（是日师访雷西楞。出门，西楞问：‘和尚的禅带去否？’师言：‘你见那裹有禅？’西楞曰：‘马上驮的甚麽？’师曰：‘请。’乃扬鞭去。）禅宗失龙象，《大雅》歇《韶》《》。声闻两俱寂，问师了无语。（师戒体陈涅室，余入视焉。）沈沈法源钟，叶落风自渡。幽明我所解，梦示王文度。”向见东日购金铜小佛无数，积唐人写经，多多益善，罗列迦音阁下。读此诗，乃知佛驮如意，文简之诗室，简栖之文字禅也。马背驮禅，可入《破山语录》矣。
四、东《游天潼呈寄禅上人》诗云：“只役苦炎威，凉扬觅山牖。天潼渺何许？欲往但搔首。午气势无逭，临流聊自救。一叶从所往，清风与之守。远林日已沈，大月皓如昼。平奁双镜动，文觳千波皱。萤灯乱渔火，蛙鼓催鸣漏。科头卧船唇，仰面数星斗。梦迎风露深，一枕试曲肘。惊眼明朝暾，维舟已谷口。僧将篌舆迎，并挟岚光诱。鱼矶聚溪童，麂篱立村妇。山泉奋亢稻，畦缺补蔬韭。岩居尔何娱？不识胥徭宥。丛篁翳高压，呼吸凉云受。距刹尚十里，山容历如绣。连峰翠逶迤，耸秀失培蝼。高鬟恣万态，妍枝无一丑。妙绩赴我前，一晌落舆后。心知难追摹，延景疲左右。秀岭忽当面，万绿入怀袖。危磴嵌林杪，俯气狎猿狄。川原局列野，豁若揭蒙。初疑灵境竭，忽笑蠡测陋。腧岭辟前扃，下趋落深臼。一舆山所围，折旋变昏画。林霭绿如泻，界白但岩溜。高松排空来，蚪柯恣蟠纠。数里深列衙，大材足堂构。睥睨数百祀，傥借佛力佑。岂感斤斧赦？直犯风雷斗。天半万玉鸣，强聒笙敖奏。渺不睹匹练，但见云气覆。四山青蒙蒙，大竹森千亩。据高此聚族，厚积非自寇。崇峰破天悭，太白镇地组。千亩朝所尊，肃肃谁敢友？禅关豁雄深，岩穴傥齐寿。琳宫瞥霞起，秘阁街琼镂。奎章先朝焕，经藏胜代有。缁徒严戒律，广座洪钟扣。奇师出家雄，异材挺天授。行脚半天下，奋髯气抖擞。宏交尽人豪，投诗盈箧粗。思力幽扃破，高论玄穹剖。真宰一何私，为师辟灵惊。噫余困尘鞅，老鹤笑颜厚。入山岂不深？信宿行太骤。归舷袖岩云，合眼飞泉吼。”
五、余由暾谷识梁任公。当时任公刚弱冠，见者方疑为贾长沙、陆宣公、苏长公复生，而暾谷言其将深探释典。未几，暾谷奇余一诗，莲池大师塔下作者，诗意悲苦，心甚恶之。自是遂成佛生天，万古一瞑矣。任公一去十数年，世界学问无所不究，叹其心血何止多人数斗！惟诗不多见。近见其《谢东惠寄唐人写维摩经二首》云：“雷音居士不宿饱，日抱唐人手写经。因想上方香积国，饭余毛孔出芳馨。”“炖煌石室森宝书，随风散堕天一隅。故人多情远相饷，吉光夜夜生吾庐。”如见贤劫初成，未有日月，光音天下降，皆有身光，飞行自在，未餐地肥，林藤香稻时也。暾谷诗云：“天外飞禽逐磐音，石坛幡影见深深。诗人宿具开山手，世难旋移卜隐心。老树刺天青自直，空潭留日绿还沈。有情多是栖栖者，初地微茫岂易寻？”
六、杨昀谷（增荦）湛深佛理。今年为佛学会。奔驰南北万里路，而未闻其挽奇禅诗。君数年来一官都下，块然独处如苦行僧。终岁苦吟，有作必以示余与尧生、瘦公。乱后，箧衍零落，仅存数首。《秋日同香宋侍御游西山宿戒坛》云：“秋风吹白云，挂在城西岑。一山如马鞍，中有七宝林。唐碑渐苔没，石罅花深深。坐久夕阳下，数蝉调古琴。松涛与钟磬，并起作梵音。吾曹抱冷性，凉月初在襟。有酒且复酌，此乐难重寻。倦后梦无据，山灵知此心。”《山中同香宋作》云：“乱后石幢在，到来秋味真。一宠松入定，三日雨留人。老至思残衲，山空得古春。酒阑同说梦，和月问前身。”《赠昙宽上人》云：“卅年留得破袈裟，镇日关门诵《法华》。爱众常闻申五戒，安禅不废演三车。参山度海身将老，食粥栖茅愿已奢。记取松风传妙偈，人间何地似君家？”《寿尧公》云：“坐对黄花忆生日，一杯重属傅鹑觚。近来阙事复安在？老去闲情颇不孤。诗力驱风斗松石，梦痕和月落江湖。与君脉脉共秋味，谁信人间有腐儒？”
七、京都近郭无山，重九登高，陶然亭几无容足地。己酉，余同尧生天宁寺荒台登高，携酒对饮，有诗云：“赵公健游者，万里下蛾眉。随意登高去，聊纡作客悲。废台迟落木，衰考短交期。只有源源醉，多为数首诗。”尧生和作云：“古人不尽当时意，历历登高总自悲。为客经秋仍往节，去年看雪正蛾眉。（光明作重九。）功名岁晚非天予，法喜宵寒共石遗。（‘我室惟法喜’，坡公句也。予今年六月事。）塔影山光黄叶外，因君回首菊花期。”第六句言吾两人共悼亡也。次年登高又同在天宁寺，则有众异、秋岳诸子，皆有诗，余与尧生无诗。又次年，武昌兵事起，渡海过登州，停船蓬莱阁下。又次年，重至京师，同陈剑潭仍往天宁寺登高。寺驻兵，不得入。时尧生东游日本，因忆旧游，奇尧生云：“悲哉秋为气，草木忽变衰。萧瑟戮栗中，远行思将归。往年两登高，西郊挹翠微。赵侯及二黄（嘿园、秋岳），载酒慰孤羁。后至追梁生（众异），草堂还赋诗。去年逢乱离，战场菊方开。停舟过之罘，杰阁望蓬莱。今年寻旧游，赵侯安在哉？哦诗上日光，秋色正西来。红叶共酡颜，流霞入深杯。联辔惟吾宗，簪萸双摧。兄弟各终鲜，憔悴疑同怀。适逢罗（东）与黄（嘿园），老兵阻登台。万事那可必？到门车空回。”其己酉前一年，尧生在八里庄摩诃菴登高云：“树边人语见屯阝庄，酒旆风微叶渐黄。小坐一餐如旅客，出城八里属良乡。寺经劫火犹留塔，秋老山容渐有霜。不负骑驴寻野色，寒花十日古重阳。”其众异诗云：“中年哀乐各有在，佳节何尝与人事？登山临水送将归，强借春秋供感慨。长安客话今五稔，白日堂堂不相贷。宵来风雨乍满城，失喜朝暾破秋睡。出游寒食已陈迹，到手重阳那可弃？伤高怀远要有，便历城西访隋寺。避俗逢僧殊可悯，入门看塔谁能会？塔铃不作近时语，涂人那解西来意？平生乘兴百不挠，少日心情略能记。朱颜渐与明镜辞，孤往人间定何世？迩来赴事常苦晚，要似疲癃难起废。谁知槐市石遗翁，早挈秋光归马背？”秋岳诗云：“秋士困俗喧，佳节亦忧恼。言寻招提境，望远散襟抱。放车出烟郭，尘垛没驰道。平林生高风，墉阴日色缟。浮图矗云外，峭拔俯兰撩。寺门破械僧，芜碧勤芟扫。荒台匿树罅，乘兴恣探讨。连山豁西北，瘦嶂天所造。幽燕入搔首，城市声浩浩。今年寒事晚，众绿尚娟好。朱颜终难恃，严霜焉可保。兰台有诗人，携酒登临早。自惭秦少章，得伴后山老。（陈无已有《九日寄秦觏》诗）。”
八、江叔海（瀚）有《登石景山同尧生侍御作》云：“劳劳车马黄尘陌，惟有西山不厌看。与客初来登石景，去年曾此渡桑乾。（客冬由此过浑河，游潭柘戒坛。）遥峰鸟道高秋出，废院虬松白日寒。宦竖丰碑随处有，（西山各寺，多明代诸建）。可怜民力胜朝婵，”又《题尧生石景山诗后》云：“西郊岚翠待高吟，诗思曾看策蹇寻。顿使山川发奇彩，似闻鸾鹤有遣音。三秋不尽登临兴，五夜难忘谏诤心。抗疏余闲还蜡屐，冲寒更拟入云深。”此又燕京登高一故事也。诗举止大方，不废唐响。
九、余初至都，冒鹤亭（广生）为余赁居上斜街。群木绕屋，古槐夭矫空，是数百年物；层楹轩爽，稍具亭榭，缭以朱藤、海棠、丁香诸杂花，间以湖石、枣树覆之。袁珏生（励准）谓是顾侠君先生小秀野草堂，何援叟题有槛联云“草堂小秀野，花市下斜街”者也。余居半载，遂赋悼亡。朋辈相慰藉者，时过从谈谯赋诗。樊樊山云：“倾盖逢君胜故知，春明何意聚牙期？悲怀早止辛楼酒，选本新添癸集诗。（君曾著《元诗纪事》数十卷，尚有续刻。）老作斜街花市长，贫无背郭草堂资。绛云舒卷丹霄上，比似渊明此最宜。”又次韵云：“门多长者驻骖，门内佳花涌钵昙。善本枣梨同秀野，小园杨柳异江潭。选诗断烂嗤贻上，（渔洋《十种诗选》，余雅不喜。）缒井幽光阐所南。风雅衰于嘉庆末，笑他祭酒翔诗龠。（诗宠主人特好事耳，诗实不工。”）东云：“背城幽筑占春深，僵石疏花柳十寻。旧主尚闻尊酒帝，荒菴今已属诗淫。相从铺啜夸余子，每喜《风》《骚》得嗣音。更酹清觞慰犭爰叟，斜街花事末销沈。（石遗精庖，节菴夸为冠绝。何道州‘草堂小秀野’楹帖，涛园为石遗书之。”）吴纲斋（士监）次韵云：“居邻秀野惯停黪，相约精庐访竺昙。结夏槐风舞龙树，寻秋芦雪满凫潭。眼中厨顾高京雒，别后珠感海南。苦为潜擎补遗憾，论功计厉合同龛。（竹汀先生著《元诗纪事》，未有流传。君锐意成书，刊于江南，近又重缉，多至数十卷，可与《唐宋诗纪事》鼎峙矣，”）昀谷云：“斜街记访侠君庐，小坐贪看月上初。便具杯盘皆雅澹，微吟草树亦清疏。秋风一别惊残腊，闽海应能著老渔。俊仆临池如谷口，寄诗端合使渠书。（君有仆能诗，草书酷似郑苏堪。”）余莳云：“三雅门前昔驻骖，而今戒酒住翟昙。芳菲合署枣花寺，荦确疑分积水潭。竹《旧闻》赓日下，草堂雕本共江南。元诗大有因缘在，留得编排地一宠。（余旧嗜酒，悼亡后大病，戒之。”）
一○、丁叔雅（惠康）有《奉怀石遗老人病状》诗云：“苦念空斋老病夫，近来诗思定何如？斜街短屋飞花满，萧寺华年把瑶虚。与汝安心宁已了，偷闲作计未全疏。凭谁更话温存味？慵卷晶帘对道书。”此见过视病归后作也。余答诗云：“畸人丁野鹤，能访老迦陵。春去愁如海，诗来意似冰。斜街婪尾药，老屋半身藤。君看绳床客，枯眠即是僧。”君又有《石遗老人答以新诗，觉前意有未尽，重申一首》云：“君为秋士悲多病，我久春明意未舒。独夜凄惶窍蚯蚓，盈襟尘泪泣枯鱼。绳床经案原非病，药宛斋糜奈已癯。万事不如麻木好，可能言说亦删除。”招余集江亭云：“精蓝旧事传江总，座上诗人是古灵。半日浮生余觉梦，十年小劫有孤亭。无多名士垂垂老，如此长条故故青。最是道心无住著，落英芳甸眼曾经。”叔雅为丁禹生抚部少子，家有园林，富藏书，多精椠钞本，旁及书画、金石、瓷器，皆足雄视一时，而皆弃不顾，一身流转江湖，若穷士之飘泊无依者。能诗、善书、精鉴别，声名藉甚，当世士夫无不知有丁叔雅。在同时三公子中，当兄事伯严，弟畜彦复。后留滞京师。余识之不数年，踪迹至相密迩，事余如兄长。余时方丧妻，君亦丧其爱妾、爱子，支离憔悴，殆不可为怀。然余遇悲从中来，能痛自发泄，极之于其所往，虽根株高不可拔，亦所谓蹂躏其十二三，盖扌幻怒而少息者。叔雅意既不广，口复不能自宣其湮郁。其不言而自伤者，臣精暗已销亡，竟夭天年，闻者无不悼痛。年来每有所作，辄用旧纸录存余所，若预知其将死者。少与其乡曾刚甫参议（习经）齐名。客邸所需，及病中医药、身后棺殓，皆刚甫一人任之，可谓古道可风者矣。余哭之二首云：“叔雅蕴藉人，天怀复淡荡。云胡凶短折？此理足惘惘。我观人间世，攻取日扰攘。六极终曰弱，寇贼所滋长。虽云情与理，遣恕时自广。行为辄拂乱，微愠积何往？所恃战胜力，摧陷见开朗。君胡久相忍，譬若癣暗养？我时决使道，亦或豁以爽。刚柔终异质，变化非可强。仲官既沤羸，孝章复撇。遂令归无形，寒郊送泱漭。”“入春哭啸桐，入夏哭叔雅。毅豹乃同归，各自发症瘕。造物汝何仇？友朋不我假。意行或临水，看花每适野。长安尘垛中，似此人盖寡。吹笙弹鸣琴，聊复我心写。（尝与章曼仙、伍叔葆数人为古乐会。）风月不用钱，方谓恣陶冶。愁人秋夜长，讵料灯烛炮？联翩录新诗，蛀纸足挥洒。似知生有涯，贻我动盈把。行当印千本，祭告诗穷者。性灵化烟云，知识空般若。”
一一、叔雅外，仁先最怜余者，常以诗相慰。有云：“见法空间喜悦多，不堪隐几老维摩。诗能遣恨寻医去，酒可忘忧奈病何！在昔高眠动湖海，只今袖手看关河。大江东去风流尽，愁绝当筵一曲歌。”君善饮，每对酒酣时，余歌“大江东去”，则浮一大白。又次韵答余云：“早识齑羹胜醢胬，如何车马易锄犁？堂堂人与诗争老，缓缓春来意更凄。万事都如杯覆水，先生不复酒成醯。从知千偈初无语，应候何妨故故啼？”余原韵云：“刀剑瘢创肉欲臀，世间舍我孰泥黎？法如可喜妻何恋？春纵非秋月亦凄。朱体青肝归纣绝，冰床雪被试摩醯。此寒更比尧年甚，漫向旁人作浪啼。”
一二、“触忤三年伤逝泪，花枝不照九原红”，渔洋山人《梧台道中》诗句也。自注云：“先宜人及儿浑没腧一年，沂没二年，先兄西樵没亦半载矣。”又《哭兄东亭先生》诗注云：“亡室张宜人以丙辰九月殁，予有诗云：‘三载西风雁影分，登高泪尽陇头云。而今肠断重阳节，又采寒花酹细君’。时方哀西樵先生也。”是渔洋数年之间，丧二兄、二子及妻。余甲辰十二月丧仲兄，乙巳正月丧第三子，八月丧伯兄，丙午三月丧苹女，丁未八月丧妻，而第二子已先丧于庚子。噫，何其相似也！弢菴有诗挽先室人云：“鸾龙一泪已伶俜，潘鸯秋来又损青。鹳鸟平生惟比翼，鳏鱼从此剩长醒。检书赌茗成追忆，割俸营斋自写铭。无可奈何还强慰，南华元自有真经。”自注：“石遗来告悼亡，距哲兄木菴之没才三载耳。”
●卷三
一、工诗难，言诗尤不易。在孔门惟赐与商可与言《诗》，而文学之子游不与焉。子贡颖悟，故《淇澳》之切磋琢磨，自知取譬。“始可”云者，引重之辞，若谓不如是便不足以言《诗》。子夏笃谨，倩盼素绚，直苦思不解而问之，譬以绘事而始喻。“始可”云者，仅可之辞，若谓今而后乃可与言《诗》矣。子贡闻一知二，故曰：“告诸往而知来者。”子夏之起予，则答问而已。康成之笺《诗》，子夏之谨守也。孟子曰：“诵其《诗》，读其《书》，不知其人可乎？是以论其世也。”又曰：“固哉！高叟之为诗也。”又曰：“说《诗》者，不以文害辞，不以辞害志，以意逆志，是为得之。”此子贡言《诗》之旨不同于子夏者也。后世诗话汗牛充栋，说诗焉耳；知作诗之人，论作诗之人之世者，十不得一焉。不论其世，不知其人，漫曰“温柔敦厚，诗教也”，几何不以受辛为天王圣明，姬昌为臣罪当诛，严将军头、嵇侍中血，举以为天地正气耶？
二、王逸之注《楚辞》，施宿之注苏，任渊之注黄陈，稍资论世。钱牧斋之笺杜，虽訾之者谓非君子之言，然已十得七八，何可厚非？李义山、陈后山诗，有非注断断不知其好处者，得注乃叹其真善学杜。桐乡冯氏之注义山，考订翔实，实足知人论世，诸家无能及者，而笔墨之拖沓乃不可耐。蕲水陈太初先生（沆）之《诗比兴笺》，真能拨云雾而睹青天，缒幽沈而出井底，由先生既深于诗功，檄于史事，而胸次雅亮，文笔高洁，又足以发明之，学诗者不可不肄业及之也。曾涤生《十八家诗钞》仅录一二。
三、《诗比兴笺》亦间有可议者。如李陵《与苏武诗》，《笺》云：“苏李之别友朋，与文姬之别母子，皆自古至今更无比况之事。故文姬悲愤，苏子瞻斥为赝作，以其浅露径尽，与苏李相反也。”窃谓不然。文姬与苏李，时代相后三百余年；文姬究一妇女耳，母子之亲非止朋友可比，故二诗哀痛质直，非身亲其境者不能道。若出赝作，正有许多文饰之词耳。《白头吟》《笺》云：“《玉台新咏》载此篇，题作《皑如山上雪》，不云《白头吟》，亦不云何人作。《宋书》大曲有《白头吟》，作古辞。《御览》、《乐府诗集》同之，亦无文君作《白头吟》之说。自《西京杂记》伪书始傅会文君，然亦不著其辞，未尝以此诗当之。及宋黄鹤注杜诗，混合为一，后人相沿，遂为妒妇之什云云。”案信《白头吟》为文君作，不始于宋黄鹤。李太白云：“一朝将聘茂陵女，文君因赠《白头吟》。”郭茂倩《乐府》《白头吟》，末尚有“郭东亦有樵”诸句，殊不易解。潘岳《哀诗》《笺》云：“此亦安仁《悼亡诗》也，而有《十九首》之风，远轶《悼亡》三章。比兴之与铺述，含意之与直情，固不侔耳。”案诗中如“摧如叶落树，邈若雨绝天。雨绝有归云，叶落何时连”，“叶落”五字固足抵千百，然必谓流芳遣挂之为辞费，则《三百篇》“蒙楚”之“锦衾”、“角枕”，“谁与独旦”，《大车》之“异室同穴，有如檄日”，皆赋体，而非比兴也。
四、前清诗学，道光以来一大关捩。略别两派：一派为清苍幽峭。自《古诗十九首》、苏、李、陶、谢、王、孟、韦、柳以下，逮贾岛、姚合，宋之陈师道、陈与义、陈傅良、赵师秀、徐照、徐玑、翁卷、严羽，兀之范椁、揭斯，明之锺惺、谭元春之伦，洗链而熔铸之，体会渊微，出以精思健笔。蕲水陈太初《简学斋诗存》四卷、《白石山馆手稿》一卷，字皆人人能识之字，句皆人人能造之句，及积字成句，积句成韵，积韵成章，遂无前人已言之意、已写之景，又皆后人欲言之意、饮写之景，当时嗣响，颇乏其人。魏默深（源）之《清夜斋稿》稍足羽翼，而才气所溢，时出入于他派。此一派近日以郑海藏为魁垒，其源合也；而五言佐以东野，七言佐以宛陵、荆公、遗山，斯其异矣。后来之秀，效海藏者，直效海藏，未必效海藏所自出也。其一派生涩奥衍。自《急就章》、《鼓吹词》、《铙歌十八曲》以下，逮韩愈、孟郊、樊宗师、卢仝、李贺、黄庭坚、薛季宣、谢翱、杨维桢、倪元璐、黄道周之伦，皆所取法，语必惊人，字忌习见。郑子尹（珍）之《巢经巢诗钞》为其弁冕，莫子偲足羽翼之。近日沈乙菴、陈散原实其流派。而散原奇字，乙菴益以僻典，又少异焉，其全诗亦不尽然也。其樊榭、定贪两派，樊榭幽秀，本在太初之前；定盒瑰奇，不落子尹之后。然一则喜用冷僻故实，而出笔不广，近人惟写经斋、渐酉村舍近焉；一则丽而不质，谐而不涩，才多意广者，人境庐、樊山、琴志诸君时乐为之。
五、《学古集》四卷，嘉庆间仁和宋左彝（大樽）著，后附《诗论》一卷，世之有志于古者盛称之。传本颇罕，杨昀谷、胡瘦唐皆向余借钞。《诗论》甚正，惟为诗跬步必求合于古，与所论实有不掩者。《诗论》云：“太白有云：‘将复古道，非我而谁？’古道必何如而复也？《三百》后有《补亡》，《离骚》后有《广骚》、《反骚》，苏李赠答、《古诗十九首》、乐府后有杂拟，非复古也，剿说雷同也。《三百》后有《离骚》，《离骚》后有苏李赠答、《古诗十九首》，苏李赠答、《古诗十九首》外有乐府，后有建安体，有嗣宗《咏怀诗》，有陶诗，陶诗后有李杜，乃复古也，拟议以成其变化也。”又云：“诗以寄兴也。有意为诗，复有意为他人之诗，修词不立其诚，未或闻之前训矣。蔡中郎早曰：‘诸生竞利，作者鼎沸。其高者颇引经训风喻之言，下则连偶俗语，有类俳优，或窃成文，虚冒名氏。’虽言辞赋，厥后诗之仿效，亦莫不然。子云作赋，常拟相如以为式，寻以为非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，于是辍不复为，而大覃思浑天，作《玄》文。桓谭以为文义至深，而论不诡于圣人，前之拟相如，犹不寄兴之诗也，竞利也；后之作《玄》文，犹寄兴之诗也，非竞利也。”乃吴德旋其诗，述其言，谓法古歌谣，作杂言一卷；法汉、魏、六朝，作五言古诗一卷；法太白，作七言古诗一卷；法王、孟、李三家，作五言今体诗一卷；余体皆不为，余人皆不法。则陶诗后；有李可不复有杜矣。孔子曰：“信而好古。”昌黎曰：“不懈而及于古。”好古非复古，及于古非拟古也。有作必拟古，必求复古，非所谓有意为诗，有意为他人之诗乎？明之何、李、王、李，所以为世诟病也。茗香之诗之拟古，不如太初之自及于古矣；茗香之复古，不如太初《诗比兴笺》之善于好古矣。
六、《诗论》又云：“诗之铸链云何？曰：善读书，纵游山水，周知天下之故而养心气，其本乎！感变云何？曰：有可以言言者，有可以不言言者；其可以不言言者，亦有不能言者也；其可以言言者，则又不必言者也。”夫可以不言，而亦有不能言者，则不言固矣；若可以言，而又不必言，不几于无言矣乎？当云其可以言言者，又有其不必言者也。
七、《诗论》又云：“不伫兴而就，皆迹也；轨仪可范，思识可该者也。有前此后此不能工，适工于俄顷者，此俄顷亦非敢必觊也，而工者莫知其所以然。”此又误于王文简模糊惝欺人之谈也。夫古今所传伫兴而得者，莫如孟浩然之“微云淡河汉，疏雨滴梧桐”、“挂席几千里，名山都未逢。泊舟浔阳郭，始见香炉峰”诸语。然当时实有微云、疏雨、河汉、梧桐诸景物，谋于目、谋于耳；实是千里未逢名山，至漫阳始遇香峰，谋于目、谋于心，并无一字虚造，但写得大方不费力耳。然如此人人眼中之景，人人口中之言，而必待孟山人发之者，他人一腔俗虑，挂席千里并不为看山计。自襄阳下汉水，至于九江、黄州、赤壁、武昌、西山，皆卑不足道，惟匡卢东南伟观，久负大名。但俗人未逢名山，不觉其郁郁；逢名山，亦不觉其欣欣耳。河汉有云，梧桐有雨，至为常事，粗心人所不留意，自胸襟高雅者遇之，则古人所谓“轻云蔽月”、“桐间露滴”者，两相凑泊，不觉以“淡”字“疏”字写之而成佳语，所以适工于俄顷，而前此后此不能工；其俄顷不能必工者，则皆粗心领会，与下字未当耳，又何至莫知其所以然耶？
八、又云：“武帝令他夫人饰从御者数十人，为邢夫人来前。尹夫人前见之，曰：‘非邢夫人身也。此不足当人主矣。’于时帝乃诏使邢夫人衣故衣，独身来前，尹夫人望见之，曰：‘此真是也。’于 是乃低头侥而泣，自痛其不如也。诵古人诗，不可懵其故衣独身来 前时。然佳人不同面，美人不同体。李夫人之于邢夫人，夷光、郑旦之于李夫人，同不同未可知也。”夫李夫人之于邢夫人，夷光、郑旦之于李夫人，必是不同，何不可知之有？
九、又云：“诗至靖节，色香臭味俱无，然乎？曰：非也。此色香臭味之难可尽者，以极澹不易见耳。”夫靖节之诗，色香臭味俱备，亦并不极澹，何不易见之有？夫必太羹玄酒，而后可谓之极澹。不特靖节，即《三百篇》，亦何尝太羹玄酒哉？
一○、茗香诗佳者至多，实有神与古会者。然如《咏怀》之“客远狗犹吠，饭香农恰归”之“恰”字，《自临平山暮归》之“谁与诺重来？有客惠然肯。倒押“肯”字韵，似非《学古集》中应有语。
一一、陈仁先为太初先生曾孙，诗学自有渊源。初相见于武昌两湖书院梁节菴山长座上。弱冠璧人，饮酒温克，喜就余言诗。出其所作，则皆抗希《骚》《选》，唐以下若无足留意者。余不敢深言置可否，但曰：君甚似苏堪年少不作七言诗之时，恐可言者耳。自是相见不言诗者数年。别去不相见者又数年。丁未余入都，君已中甲科，官刑部，调学部。闻余至，约游枣花寺观牡丹。稍谈诗，知常与周少朴（树模）、左笏卿（绍佐）两侍御倡和，所祈向乃在昌黎、义山、荆公、山谷，大异昔日宗旨。继读近作，则古体雄深雅健，今体悱恻缠绵，不禁为之狂喜，急赠诗云：“昔读君诗笔崭然，只愁宝剑罕成篇。岂知江海频年别，忽睹云霞变态妍。兴会每从探讨出，深苍也要取材坚。羌无利禄荒寒路，肯与周旋定是贤。”仁先有《游天宁寺同左笏丈作》云：“驱车尘冥冥，隐见孤塔圆。大佛相接引，一径凝苍烟。升堂坐初定，微风度旃檀。开窗纳远秀，小幅横辋川。春芳满秋砌，悴叶犹扶妍。想见腰鼓发，车马何喧阗！暂荣悟常寂，爱此萧境闲。茶余恣游眺，奥复穷诸天。殿古金界壤，树老秋阳殷。何代万石钟，横身卧高阡？出手试一击，龙吼殷河山。煌煌乾隆碑，天笔矜如椽。明政移寺，狐鼠多功缘。真源一飘泻，薰腐为洗湔。惜哉洒扫缺，岁久生荆营。园陵虚有神，运化悲循环。俯仰日向暮，胜迹空流连。松风无世情，谡谡吹面寒。”又《天宁寺听松声》云：“斜阳红满地，雷雨忽在颠。仰看四沆寥，声出双松间。属耳倏已远，飞度万壑泉。老龙动鳞甲，破碎还苍坚。金刚万豪毛，一一威神全。仰屈寻丈地，开阖成诸天。落落孤直胸，回荡生高寒。提挈四天下，度入太古年。想见陶隐居，拥衣但高眠。无闻兹未能，且证声音禅。”又《秋日同李伯虞侍郎左笏卿给事周孝甄御史往太清观寻菊不得，遂至龙泉寺，归过酒楼小饮，次周孝丈韵》云：“节寒气逾爽，逸兴当秋阑。轻车赴晚道，影堕苍茫间。当年亭馆地，今日斜阳宽。灵宫访秋菊，落叶空池坛。人在菊成亩，人去余荒园。因知隐逸士，岂不视所餐？回步过萧寺，著履苍苔乾。长松迤古径，杂卉罗修栏。龙蛇动四壁，赞赏还微叹。文字为小技，今成空谷兰。历历钟梵音，诸天度凤鸾。地清坐忘瞑，茶罢神愈完。妙境如追逋，瞬瞥迹已残。归车就市饮，嘈切千指弹。一心造暄寂，同境殊悲欢。百年非可知，放怀寻所安。”《戒坛卧松歌》云：“戒坛之松天下奇，寻常所见皆十围。一松据台独下垂，横出十丈犹蠖妮。健鹏探爪风在下，渴蛟饮涧鳞之而。缒幽欲引阴垫出，承敲力负苍崖危。万钩压空不及殆，反走潜根应遇倍。雨洗苍骨未濡足，眼底浑河犯高垲。云开穿枝落日黄，万里暮色浮孤觞。欲凭咫尺精灵意，贯入冥搜百怪肠。”前三首工于发端，嘉州、少陵《登慈恩寺塔》、《玉华宫》、《大云寺赞公房》诸诗皆其例。至全首音节高抗，如空堂之答人响，则以平韵古体诗，出句末字多用平音也。此秘韩孟始发之，韩如《谴疟鬼》、《示儿》、《庭楸》、《读东方朔杂事》等篇皆是；孟尤多。“驱车尘冥冥”四句，写往天宁寺一路如画，“属耳”二句，从渊明雪诗、昌黎琴诗得来。《卧松歌》透爪陷胸，全是杜骨韩涛矣。
一二、诗有六义，兴居一焉，兴、观、群、怨皆是也。后世谓之“诗情”。其邻于乐者曰“兴趣”、曰“兴会”；邻于哀者曰“感触”，故工诗者多不能忘情之人也。任公有《腊不尽二日遣怀》云：“泪眼看云又一年，倚楼何事不凄然？独无兄弟将谁怼？长负君亲只自怜。天远一身成老大，酒醒满目是山川。伤离念远何时已？捧土区区塞逝川。”《元日放晴二日雨三日阴霾》云：“入春三日觉春深，隔日春如判古今。容我瞢腾行坐卧，从渠翻覆雨阴晴。拥炉永夕成微醉，袖手看云得短吟。落尽檐花无一语，百年谁识此时心？”《庚戌岁暮感怀》云：“岁云暮矣夜冥冥，自照寒灯问影形。万种恨埋无量劫，有情天老一周星。催人鬓雪摇摇白，撩梦家山历历青。今古兹晨同一概，只应长醉不成醒。”“鼎湖鸡犬不能仙，一恸龙髯岁再迁。禹域大同劳昨梦，尧台深恨重泉。斧声烛影由来事，马角乌头不计年。忍望海西长白路，崇陵草劲雪漫天。”“梦短鸡鸣第一声，明朝冠盖盛春明。家家柏叶宜春酒，处处驼蹄七宝羹。闻道天门开讠失荡，尽容卿辈答升平。官家闲事谁能管？万一黄河意外清。“故园岁暮足悲风，吹入千门万户中。是处无衣搜杼柚，几人鬻子算租庸。近闻诛敛空罗雀，傥肯哀鸣念泽鸿。金穴如山非国富，流民休亦怨天公。”“风雨吾庐旧啸歌，故人天末意如何？急难风义今人少，伤世文章古恨多。力尽当年从烂石，泪还天上莫成河。由来力命相回薄，山鬼何从觅薜萝？”“入骨酸风尽日吹，那堪念乱更伤离？九洲无地容伸脚，一盏和花且祭诗。运化细推知有味，痴顽未卖漫从时。劳人歌哭为昏晓，明镜明朝知我谁？”《奉怀南海先生星加坡兼请东渡》云：“共有千秋万古情，为谁岁岁客边城？谗言苦妒齐三士，世务宁劳鲁两生。汉月依微连海气，蛮花悱恻吐冬荣。相逢莫话中原事，恐负当年约耦耕。”“不道桃源许再来，旧时鱼鸟费疑猜。风吹弱水蓬莱近，春逐先生杖履回。万事忘怀惟酒可，十年有约及樱开。（先生以己亥二月去日本，有诗云：‘樱花开罢我来迟，我正去时花满枝。半岁看花住三岛，盈盈春色最相思。’）何时一舸能相即？已剔沈枪扫绿苔。”以上十首，所谓远托异国，昔人所悲，苏子卿之《河梁》耶？蔡文姬之《笳拍》耶？沈初明《通天台》之表耶？庾子山《哀江南》之赋耶？同时善作悲呻之语者，尚有太夷，如“残秋去国人如醉”、“忧天已分身将压，感逝还期骨易灰”、“往事梦空春去后，高楼天远恨来时”、“北风吹客忽已晚，壮岁辞人殊不回”、“兀兀只成天共醉，茫茫始信世无才”，与君之“独无兄弟将谁怼？长负君亲只自怜”、“天远一身成老大，酒醒满目是山川”、“催人鬓雪摇摇白，撩梦家山历历青”、“官家闲事谁能管？万一黄河意外清”、“劳人歌哭为昏晓，明镜明朝知我谁”，可以把臂共怀抱者。
一三、稚辛诗不多见。壬子冬月，相遇里中，皆暂归即去，故乡翻成客裹也。向之索近作，有云：“曾闻共命是频伽，啼落曼陀一树花。七字题诗犹疥壁，廿年归客已无家。远峰扫黛眉如语，旧事成尘眼欲遮。只有湖波流不尽，照人青鬓点霜华。”题云《岁丙申将去福州，留诗西湖禅壁，和者数十首。顷归自吴，沧桑换世，坏壁重题，他日又当若何根触也。丙申旧作》云：“一天离绪望吴门，彳亍湖需昼易昏。山槲叶黄词客面，水ヶ花瘦女儿魂。上方听法传清梵，他日寻诗拂坏垣。谁为慰留行不得？痴禽着意太温存。”“山槲”一联，极似放翁“断桥烟雨梅花瘦，绝涧风霜槲叶深”；“七字。一联，极似东坡“老僧已死成新塔，坏壁无因见旧题”，亦情景天然，无意遇之也。放翁之“沈沙舟畔千帆过。翦翮笼边百鸟翔”，岂故袭“沈舟侧畔千帆过，病树前头万木春”乎？“纵辔迎凉看马影，袖鞭寻句听蝉声”，岂故袭“晚凉看洗马，灌木乱鸣蝉”乎？读诗多，作诗多，不觉其然也；或异曲而同工，或貌同而心异，或前贤反畏后生，或今人不及古人。若放翁此二联，则犹未足以追踪而方驾矣。稚辛名孝柽，苏堪同怀，真难为弟者。然苏堪精悍而稚辛婉约。尝论余《扬州杂诗》云：“七绝句少变平时声调，故知风物移人，此地最宜绝句诗，渔洋老人真君之成连哉。”今附录余诗于后，不能不叹君之知言也。诗云：“诗人垂老到扬州，禅榻茶烟两考愁。犹及花时看芍药，平山堂下一句留。”“豆蔻微吟杜牧之，红桥肠断《冶春词》。最宜中晚唐人笔，此地来题绝句诗。”“斜阳红向小楼过，明月三分占最多。若道徐凝诗句恶，竹西佳处奈君何？”“废池乔木罢吹箫，何处波心廿四桥？一上平山堂上望，山真隐隐水迢迢。”“风亭彷佛半山寺，水榭依稀印月潭。认取小金山塔子，居然江北是江南。”“月白风清过露筋，梅花岭上郁孤坟。人生如此扬州死，禅智山光黯暮云。”
一四、铁崖道人《竹枝词》、《漫兴》各绝句，专学杜者。渔洋《冶春词》专学铁崖，余酷喜之，以为渔洋集中无出此数首及怀人绝句右者。今人习于沈归愚先生各《别裁集》之说，以为七言绝句必如王龙标、李供奉一路方为正宗；以老杜绝句在盛唐为独创一格，变体也，由其才力横绝，偶为短韵，不免有蟠屈之象，惟《赠花卿》、《逢李龟年》数首乃为绝唱云云。不思七言绝句和乐皆五句，其平仄相间，惟作四句，则始于汤惠休《秋思引》，亦为古《竹枝》、《柳枝》之音，跌宕奇古，何尝必如盛唐哉？必学盛唐者，王阮亭标举神韵，沈归愚墨守明人议论故耳。《花卿》、《龟年》诸作，在老杜正是变调，偶效当时体。宋芷湾（湘）有绝句二首云：“岂果开元天宝间，文章司命付梨园？诸公自有旗亭见，不爱田家老瓦盆。”“满眼余波为绮丽，少陵家法必《风》《骚》。千秋尚有昌黎老，流出昆仑第二条。”题云《人皆议少陵绝句为短，予以为少陵自不肯为人之所长。若夫古今派别，焉可诬也。杜自云：“法自儒家有，心从弱岁疲。”或辄以别调目之，是可异己，作二绝句》，可谓独见语，先我而实获我心者矣。王兰泉、翁覃溪于岭南诗人称冯鱼山、黎二樵辈，而不及芷湾。芷湾刻意学杜写景言情幽秀一路，所刻诗只见《丰湖漫草》、《续草》二卷、《不易居斋》一卷，近体居八九，语多不犹人，《湖居后十首》短古最工。世仅传其《伯牙琴台》七古一首，非其至也。
一五、吾乡同辈之为诗者，又有沈爱苍抚部（瑜庆）、林琴南孝廉（纡），皆不专心致志于此事，然时有可观者。爱苍号涛园。以二百四十万钱买福州城内乌石山瓯香许氏旧涛园，为其父文肃公祠。园有古松，故以涛名。余识涛园时方总角，行坐诵吴梅村诗、庾子山《哀江南赋》。忽忽四十年，其子女皆受业于余，重以姻娅，曾出资为余刊《元诗纪事》。见人佳文字，辄咨嗟叹赏不自己。亲炙知名士，如蚁之附膻。有《左》癖，作诗文未有不扯ㄎ及之者。以外则施注、三合注苏诗，圈点数遍，动以自随。古体诗才笔自喜，虽用苏法，亦不尽然，往往序长于诗，时与元末王逢《梧溪集》、周霆震《石初集》、张宪《玉笥集》相彷佛。余序君《正阳集》曾言之。《正阳集》者，君榷盐淮北正阳关时，以旬月补缀旧题，成诗二三百首之名也。其《怀朱军门洪章》一首，最为妥帖排募，云：“每饭意不忘钜鹿，眼前魏尚翻为戮。少年不自惜功勋，垂老对人羡蒲谷。苍头特起黔中黔，太守益阳与薰沐。颍川骂坐雄万夫，酒失岂真弃心腹？一为楚将亦冠军，迁地为良敢雌伏。屯兵坚城势欲绌，连营百里气转蹙。忽惊地道隳垂成，四百儿郎糜血肉。即今丰碑龙脖子，空使诗人叹同谷。破敌收京谁第一？再接再厉疮垂复。冲锋居后受赏前，公等因人何碌碌。当时大树耻言功，今夕灞陵还止宿。文吏刀笔错铸铁，幕府文书罪罄竹。谁知东海又传箭，矍铄据鞍更蹋鞠。不侯枉自矜长臂，再植何堪拟群木？飘零草疏讼陈荡，鼙鼓闻声思李牧。白首忘年怅较迟，奋笔成诗助张目。行空甲马如有闻，我有长歌方当哭。”全首隶事稳切，惟“同谷”句与此题无涉，似宜改用陈涛斜事。有序甚长，极有声色，录后云：“壬辰四月，余管江南水师学堂，值新宁尚书大阅礼成，方盛服陪侍，有干韦跗注趋而过余，则云南鹤丽镇总兵朱公洪章也。款曲倾吐，立谈未能毕其辞。丰碑屹立于道左，乃曾威毅伯为公纪所部四百人同日死事之垄也。正值忌日，健儿具酒脯。待公奠毕，与余登锺山绝顶，指示贼所筑天保城。拳石列坐，下瞰形势，遂纵所谈。公贵州镇远人。益阳文忠为守时，以亲军从杀贼，文患其壮之，随下武汉，无役不从。文忠母寿，诸将毕贺。公中酒伤其曹，文忠辞焉。密使曾文正收之，遂隶曾部。与毕公金科攻吉安城。文正以忧归。江抚满州某挟粮台夙嫌，靳饷促战，毕公战殁，公突围夺尸还。文正再出，令选精锐数千人，从威毅捣金陆。时威毅所部皆楚将，公以黔军特立。有危险事，公任其冲，以此知名，威毅亦信任之。开龙脖子地道，垂成而陷，四百人无一全者，公仅以身免。二次地道成，威毅集诸将，问谁当前锋，莫对，公愤，退而出队，从火焰中跃冲缺口上。贼辟易，以矛授所部，肉薄蚁附而登，诸将从之。城复论功，李臣典于克城次日以伤殒，威毅慰公，以李列首，公次之，呈报安庆大营。文正按官秩先后，公列第四，故诸将有列封五等者，公赏轻车都尉世职，以提督记名而已。公谒威毅，语不平，威毅以靴刀授之曰：‘奏名易次，吾兄主之，实幕客李某所为高下也，盍刃之？’公笑而罢。湘中王闿运成《湘军志》，乖曾氏意。威毅使东湖王定安改订之，亦缘官书，未改正公前事。时承平日久，公感髀肉之生，不能无觖望于威毅，因论其书，至抵几而骂。威毅虽优容之，新进排挤，几不能自全。公悲怀慷慨，乞余为文为诗讼之，久之未就。甲午东海事起，南皮张公移节江南，檄余总筹防事。以将才问，首以公应。南皮亦夙耳其名，令募十营守吴淞。在防各营统归节制。嗣移驻江浙连界之金山卫。修台筑垒，市廛不扰，军民肃然。公久废骤用，又叹啃宿将，同事者辄訾议牵掣之，使不得行其意。未几，伤发，卒。南皮公属余草疏，请恤于朝，遂得以所闻于公，略叙曲折，得旨赐谧建祠，饰终典礼备焉，公可以掀髯于地下矣。余因曩言，不敢负亡友，略具颠末，赋诗纪之。云霄张目，庶无诺责。侯官沈瑜庆记。”
一六、琴南号畏庐，多才艺，能画能诗，能骈体文，能长短句，能译外国小说百十种。自谓古文辞为最，沈酣于班孟坚、韩退之者三十年。所作兼有柏枧、袢湖之长，而世人第以小说家目之，且有深诋之者。余常为辩护，谓曾涤生所分阳刚阴柔之美，虽不过言其大概，未必真画鸿沟。然畏卢于阴柔一道下过苦功，少时诗亦多作，近体为吴梅村，古体为张船山、张亨甫。识苏堪后，悉弃去，除题画外，不问津此道者殆二十余年。庚戌、辛亥，同人有诗社之集，乃复稍稍为之，雅步媚行，力戒甚嚣尘上矣。今先录题画者数首，巳与吴仲圭、王山农、沈石田诸人相彷佛，高者可追文与可、米元章。《杂题》云：“芦荡不可见，竹鸡亦好听。绝怜归路迥，溪暗一林星。”末五字真工。《为太夷作画》二首云：“曾从留下过秦亭，无数云松作队青。饱饭僧寮无别事，长廊坐看少微星。”“年来酷似蓝田叔，复社诗流颇见知。写奇汉阳江上客，看山莫待晚秋时。”鄙见欲易“莫待”作“且过”。又《杂题》云：“时时昭庆寺前过，三两梧桐荫酒芦。我自关心南宋局，旁人只说重西湖。”末二句太直，鄙见欲易作“只道关心南宋局，我来原自爱西湖”，用太白“自爱名山入剡中”意，较含蓄些。“水榭萧萧弄薄寒，哦诗偎热碧阑干。江南江北多红叶，画与词人一路看。”“百折扶栏搭柳丝，莺啼草长禁烟时，房拢容得春多少，长日湘帘豌地垂。”《写西溪竹坪》云：“万竹连云蘸碧流，分明画裹是杭州。南漳若买田三顷，生计当随乌柠牛。”《写芦花小艇》云：“曾记西溪载酒时，橹声轧轧入芦漪。不知涡水南僧壁，尚否留吾数首诗。”《写溪上小楼》云：“长日松声聒枕头，何人来上水边楼？年年供菊兼储酿，樊榭祠南过一秋。”又《杂题》云：“晚叶蓄秋绛，晓峰苏夜青。二年京洛客，梦到望耕亭。”忆甲申秋马江既败，余避地建溪，畏庐尝奇怀云：“野王昔流寓，台城方破裂。”又《秋感见奇》云：“钱溪不失险，洄氵伏亦屏障。刘胡纵跳荡，倡仄病转饷。”用事均切。
一七、庚戌一春，尧生、瘦唐、刚甫、毅夫、叔海、挟东诸同人创为诗社。上巳余与叔海为主人，集于天宁寺，晚饮余寓斋。刚甫云：“好游共城郭，觞咏连上巳。岂伊排日欢？固云暂得美。主人陈后山，闭门参太始。春风入户牖，明月耀桃李。慨然抚流节，拂拭事巾履。既游还命酌，澄观究今视。草堂迹未扫，迩来三日祀。年年惜余春，日日取寸。政尔事言句，终然趣辙轨。净业妙双遣，澈悟惟一唯。逐世谢勇功，端居贵明耻。庶屏元规污，来歌沧浪水。”毅夫云：“庾信临江宅，由来宋玉居。地偏重郭外，树老七朝余。膀产今无酒，藏山各有书。竹文在否？怀古一愁余。”逸云云：“数里城西路，无花只见尘。昔年曾此聚，（庚子五月，侍尧生师游此）。斜日少游人。风厉春难冶，松高塔与邻。禅堂容小坐，所怅是芳辰。”瘦唐云：“陈侯晚岁游京国，笑拂诗宠作奇庐。骋说故应倾稷下，论才直欲到黄初。攒眉入社愁无酒，叉手闭门贪著书。坐误芳辰花事去，夕阳古寺独回车。”逸云名庸，叔海令子，留学日本，法政高才，旧官大理院推事，今官高等厅丞。而雅嗜旧学，诗笔清超。此首“风厉”十字，尤似其师香宋集中刻意之作。是日，叔海至寺中待客，余料理饮喂未至，逸云、瘦唐皆以为客至主人不来也，故诗中均及之。胡铁华（琳章）云：“秀野堂今属石遣，钩沈本事出《元诗》。老逢上巳花经眼，客散禅天酒满。旧梦湖山成大隐，昔人晋宋有深期。江淹彩笔陈遵辖，一瓣心香叩导师。（谓香宋师。”）
一八、庚戌花朝后一日，余招鬯威、芷青、仲毅、次公、秋岳数子，集小秀野寓庐小饮，限各赋五言律一首。鬯威云：“草堂小秀野，花事下斜街（成语）。人意谁能适？天怀固自佳。点茶供弈局，钉坐检诗牌。良夜厌厌永，应知酒似淮。”芷青云：“树阁花朝雨，杯分秀野春。诗图翻主客，茶梦破天人。数子湛冥意，高斋清净因。乾嘉旧风味，一往动心尘。”又和余韵云：“槐街一片月，人海照清尊。阅世《东京录》，排愁《北梦言》。考丝怜杜牧，斗酒狎齐髡。夫子风光主，郎潜漫共论。”仲毅云：“绝代迦陵老，笺诗秀野堂。怜余能寂寞，刻意问行藏。微抱关朝局，闲身称酒场。残春花自好，聊复慰流芳。”次公云：“狂生举世弃，夫子意徒然。树秃人偏集，街斜月自圆。微官增感喟，气类足雕镌。为问陈无已，谁如国宝贤？”秋岳云：“群植敛春阴，檐牙夜气沈。花晨余小雨，酒病杂疏吟。刻烛成何促，扶输愧未任。诗盟宁敢后，书报陂岑。”又二首云：“帝闱满冠盖，金粉解留人。赖有支离客，能寻寂寞春。郎潜宁宿愿，名隐遂天真。乱世儒谁贵？聊怀席上珍。”“乍暖轻寒节，崎历落人。斜街留雅躅，佳节值长春。何逊谐臻妙，梁鸿语最真。已题神秀偈，何以慰卢珍？”诸子皆年少，出笔各极其胜，一时之盛也。余诗云：“春来人事集，久不对方尊。好我二三子，（中惟鬯威不在二三子之列）。起余五七言。南中花已粲，北地树犹髡。《居易》他年录，行藏嫩细论。”四月八日，又同仲毅、秋岳崇效寺看牡丹，仲毅觞余酒楼，秋岳赋诗云：“庭除酹余春，郊原见初夏。吾师湖海志，老意崛难下。纵辔排风埃，一往寻兰若。繁花尚蓓蕾，颜色闭娇妩。唯余双虬臂，苍瘿立楸椟。摩挲辄三叹，贞心汝能写。回车成小谯，骂发照杯荦。相从梁伯鸾，谈吐见澹雅。赏春寻常事，高躅世所寡。更持一觞酒，以祝长寿嘏。”
●卷四
一、《摔石斋诗》造语盘崛，专于章句上争奇，而罕用僻字僻典，盖学韩而力求变化者。如《观真晋斋图》云：“张丑性僻画与书，既购小楷《宝章待访录》，米菴自号志厥初。后得宣和秘玩《此事帖》，麻笺廿字游龙如。从子豪夺去，去者日以疏。岂知九行章草士衡《平复帖》，又得海岳翁所跋，李公所储。谢公《慰问》向同轴，况更远胜索靖《月仪》乎？名斋遂仿宝晋意，斋日真晋良不诬。文称作图以当记，丑乃自记书于图。图才数笔若未了，山无多山，屋无多屋，石脚三两松竹俱。我嫩欲诗只为爱观画，却复桨括丑记诗则无。”《题王太守祖庚
春江归钓图》云：“吾禾有武原，武原有华亭。华亭有张溪，本隶一图经。居虽分地久，名忝同徵早。相望廿余年，髻须各成老”云云。《<立立>洞庭东岸行》云：“群山趋暂顿，脉已落湖腹。浸所未及吞，岸亦颇如谷。实则湖之余，非能自盈缩。朝烟荒汊间，有堤接两麓。我思万壑潴，车马失其陆。终更厌风波，去舟常必速。洞庭紧何心？阅世任相逐。引领见青冈，依云且餐宿。”《游澹山岩》云：“观书昔和澹山句，今到两诗镌壁处。万翠堆岩力收怒，洞天呀豁欢喜具。深下发寒仄滑步，项隆且桡屋式度。几百尺空悬未仆，可容千人席宽布。石床石几不可数，乱落如星大小互”云云。《过钴锅潭未及游》云：“柳侯诡构胜，泄郁游于辞。深树道左潭，舍旃聊系思。次山所题美，柳顾鲜及之。柳记所感寓，鲁直亦少推。古人太重己，动不屑屑为。留语西山西，观月方临兹。”《石鼓书院》云：“潇湘随我零陵北，恰与邵阳水即。浸江石起如大矶，右顾回雁峰开霏。夕阳满身偕二令，朱陵洞外风飘衣。处土之庐讲习所，邦人犹记朱张侣。西溪草碧没洼尊，槛俯东流去何许？题名可识余史杠，惜无琴客弹秋江。”王兰泉《湖海诗传》乃谓掉石为诗多率意而成，非知言也。
二、《巢经巢集》《正月陪黎雪楼舅游碧霄洞作》，效昌黎《南山》而变化之，诗云：黄寅翻劫波，误落荒服外。睚眦恚五岳，中原各尊大。胸蓄不分涎，要唾尽始快。日月不照灼，深神鬼怪。吐泄夺造化，扌完钅柬鼓橐鞘。天动九地裂，顿辟一世界。雷电下槌撼，投楔却奔溃。面帝弹不法，情天转缪爱。顾留与遐土，广彼耳目隘。不计数万载，莫能启镝秘。始见此谁子，魇死者应再。十年诧灵境，寤寐骋神大。宿粮得阿舅，携小妹共载。贻砑见巨口，俯瞟吓然退。定魂下客覆，窝筱半明晦。一謦啸呼，响砰磅硼磕。非雷而非霆，隐隐欲欲会。举蕴照陨峒，广容数万辈。眈眈深厦中，具千百状态。大孔雀迦陵，宝璎珞幢盖。钟鼓干羽帧，又杵臼磨。虎狮并犀象，舞盾剑旌旆。础楹棼藻井，釜登豆鼐。更龟鳌蝇蟾，及擂鍪铠。厥仙佛菩萨，拱立坐跪拜。携篷擦戚施，与勉瞽兀癞。倒茄垂瓜卢，悬人头肝肺。盘杆间橙榻。可以卧与碛。人世尽纤末，悉备<谷空>壑内。黠哉山之灵，乃逞兹狡犹。残窦与胜穴，得一即胜概。视区区诸洞，实不啻蒂芥。如何老穷僻，似为地所画？元柳目未经，陶谢屐不逮。焉能驱夸娥，徙安行窝背？持壶走大暑，壑谷指公在。移山空浩然，发我惜奇嘅。试假生铁笔，为尔破荒昧。后来应有人，咄同感喟。”视用或某或某者，又有生熟之别。惟“陶谢”句“陶”字似凑，不如径用“谢公”。
三、固始秦右衡（树声），一字晦呜，今之孙樵、刘蜕也。癸卯廷试经济特科，首场列一等。覆试卷中用“桑”字，阅卷大臣不识，时广雅督部述职在都，特派为总裁，群问焉。广雅曰：“似见《逸周书》。”然仍抑置二等。由水曹郎出守云南曲靖，官至广东提学使。余始与相见于武昌，偶谈相扑故事，某君曰：“即汉角觚。”余曰：“似本《公羊》。”君曰：“宋万搏闵公是也。”余心识之。再见都门，赠余以所著骈体文一册。余曰：“可方石笥山房。”君意未足。余曰：“然则唐四杰何如？”少作诗，惟见《和沤尹枉赠五古》云：“三虫告天归，乱笑飞语。吾君太行获，毕数在雕虎。肝肾日沦剥，蒜发擢春缕。夜气何凄凄，银钅工欲终古。”丙申作于都门者，或以为造语奇诡，昌谷嗣音，实则樊绍述鄂州城楼之伦。闻其在官时，上书大吏言事，字写《十七帖》，发电文用骈体。余《辛亥岁暮怀人绝句》云：“中州人物推秦七，奇字蟠胸扬子云。奏记长官皆草圣，聱牙急递尽骈文。”
四、王聘三（乃徵），四川中江人，自署病山。由翰林擢御史，著直声。出守西江，与右衡皆以治绩称最，被荐可大用。入都时共吟集，不轻易下笔。旋尹京兆，连典大藩。由豫将赴黔，薄游嵩洛，寄余《嵩洛吟草》一卷，乃知其诗功不浅也。《游嵩山道中杂诗》云：“野性频年官裹锢，游心一夜客中生。呼僮为蜡登山屐，未到看山已眼明。”“小国当年称郑周，联冈叠阜卫周遭。古人设险今人笑，半勖飞车遇虎牢。”“斗大山城水国同，官衙如艇碧漪中。三更破梦藕花雨，六月生寒杨柳风。”“驱车十二辗辕道，马为饥嘶仆愠含。自入崎岖还自慰，人间捷径有终南。”“太室峰西少室旁，溪泉流韵草花香。蘼芜薜荔停舆处，欲继卢鸿作草堂。”“投宿少林荒寺裹，达摩面壁至今传。亭亭石影二千载，当日工夫只九年。”“天半莲花少室峰，苍崖路断碧云封。山灵不耐红尘客，只有樵踪与虎踪。”《嵩阳观汉柏》云：“嵩洛精灵几千载，翦柯拂干吐嵯峨。人间斤斧虚剥削，天上风雷与荡摩。未异散材辞匠石，稍留香叶映岩阿。少陵无事忧倾厦，万古空山孰与多？”《渡洛水》云：“立马滩头晚渡空，孤城西峙乱流东。八荒云净暮天碧，身在河声岳色中。”“千年此地兵争局，久付悠悠洛水声。今日八方无险易，欲搞鸿藻赋东京。”《伊阙佛龛》云：“两山束伊流，奇功自神禹。崎百丈崖，辟作双阙俯。后世务荒诞，厅凿思踵武。玲珑万窍穴，邃密千堂庑。恒河沙数佛，一一灵光吐。就中传三宠，倾想遍寰宇。是时夏气清，孤岚洗新雨。飞泉流百道，石罅排若弩。瀹泉试吴桐，清韵日亭午。摩挲残碣字，慷慨独思古。元魏昔末造，贵贱忧俘虏。灵祐乞偶像，金钱糜山乌。谋国术不臧，痴愚计何补？我疑西方教，真谛非斯取。涓涓生昔哀，悠悠触今怃。披襟向晚归，凉风射轻缕。”《百泉》诗云：“南人说江南，春水如烟碧。北士翔百泉，江南无此敌。我来费平章，从容与捃摭。方塘不百亩，万窍宣地脉。一监直窥底，奄有众象积。楼台四森列，树影倒成壁。无风生漪澜，不雨疑淅沥。一寸二寸鱼，游唼万队蓦。翠荇浴微波，掀舞虬髯磔。日落四山暮，澹澹没飞翮。稍闻石溜清，俯视星点白。少焉月东上，殊光射的砾。珠十万斛，杀文几千尺。炫晃惊鹘栖，空明荡蟾魄。涌金与贲玉，（泉上两亭名）。拟似容未檄。平生幽赏意，探胜恣游屐。匡庐及罗浮，以泉名藉藉。岂期殊异境，到此若创获。美物在天地，信匪绳一格。超然悟真谛，听尔劳拣择。流连炎暑消，信宿心颜惮。作诗补唐贤，（唐人前无百泉诗）。待证后游客。”《夏峰祠》云：“公和清啸后，复有夏峰尊。峨峨苏门山，天使属两孙。松高修竹寒，白云栖入轩。”《清化观竹坞》句云：“绿阴覆屋家家篇，碧涧分泉处处通。”《登太室绝顶》云：“千盘翠磴临无地，一线黄流远际天。”
五、樊山有《苏门集》一卷，实游记日记也。诗数十首并载其中，刻成先印红样本示余，请题诗。余谓剑南、石湖游览诗，不入《入蜀记》、《骖鸾录》、《吴船录》，金王寂《辽东行部记》，元长春真人《西游记》，乃与诗并载，因书三绝句于卷端云：“《入蜀》《黪鸾》揽胜来，羌无诗句漫疑猜。《辽东行部西游记》，此例金元北派开。”“明月清风四万钱，倘移鄂杜价无边。沃洲且买人知处，何必巢由始是贤？（君有买地卜居议）。”“遗山曾上涌金亭，鸾凤余音彷佛听。突兀太行元气句，定应蔓草付飘零。（记中有《读碑》、《榍碑》诸诗，而不及遗山诗刻。”）集中诗如《至百泉》云：“道人劝我洗征衫，云影天光上下涵。还我满身烟水气，卜居何必定江南？”“云窗露阁俯清漪，水月光中洗眼时。题作弄珠楼第二，最高寒处坐填词。（余家有弄珠楼）。”《孙登啸台》云：“先生啸旨隐而深，把臂安能入竹林？不预浮江龙马事，似闻隔岭凤鸾音。并无巢父瓢兼树，冷笑嵇生锻与琴。新世界中无石隐，高台吾欲易黄金。”《涌金亭》云：“千石鱼陂上有亭，眉山大字凿寒琼。明明玉水三危露，突突珍珠万颗星。辋水烟波应借色（金屑泉），杭州门榜欲争名（涌金门）。卅年何限红尘梦？直到沧浪水上醒。”《晚至闸上望太行积雪》云：“金屑泉边过夕阳，乱峰如戟拱天阊。时人不识鸢肩客，独倚桥栏看太行。”“昨夜瑶天下玉龙，琪花密缀满山松。何须远说祁连塞？横跨中原有雪峰。”《池上绝句》云：“耕烟秋树麓台山，都在清晖阁下看。闲倚石栏掩书坐，满腔画意水精寒。”“冬笋穿篱犊角斜，草深泉暖足鱼。林亭尽得江南意，只少秦淮卖酒家。”“山如碧玉水如银，也要亭台点缀新。待得装成金粉样，可无潇洒六朝人。”句云：“光摇云水瞳人活，气得清空肺叶苏。《晓起开南窗看水》。”诸作以视病山诗，王苍秀而樊潇洒，譬诸泉上两亭，王贲玉而樊涌金矣。
六、实甫与伯严诸人游庐山诗旧有合刻本，实甫又别录其最得意者若干首，名《庐山诗录》，请广雅相国评定。《青玉峡龙潭》云：“苍崖天所围，径转吐雄瀑。灵山孕真源，金膏出其腹。奔云从空来，数里势屡曲。意嫌鸿蒙隘，未肯受迫束。化工惜元气，万古与之蓄。跌为孤潭幽，神物有起伏。纡徐向平川，余响戛寒玉。谁云一泓窘？百宝可沐浴。倒穿大瀛底，日月出亦绿。地深云霞多，自暮抵朝旭。如闻清猿啼，下饮涧水渌。兹区实琴德，冥接轩与顼。遂令遗世士，无言转温肃。镌痕洗春苔，万石尽可读。我游岂云屡？终老难餍足。若有《离骚》人，攀萝照奇服。”广雅评“化工”至“沐浴”数语云：“真实体物，力量甚大。”《栖贤涧石》歌云：“栖贤涧谷有奇石，倒卧青冥神所擘。鳌背惊翻海水飞，龙髯陡接天云立。奔霆日夜摇撼之，万古空山皆霹雳。跌势纷如矢坠空，涓流巧作珠穿隙。其旁清稳百盘陀，倚涧临流可敷席。水石相遭岂不平？自从天籁发噌咳。道人两耳痴聋久，问是水鸣还石鸣。试抚孤琴动山响，方知水石两无声。”广雅评云：“沈著而又超妙。”《喷雪亭瀑》云：“惊雷破山龙衙衙，数里已闻飞瀑哗。隔山两重可望见，犹被青嶂微相遮。连冈叠岭起又伏，其径屈曲常山蛇。先闻绝境早神往，一旦得路如奔厩。适逢峻壁梯磴险，以手代足相钩爬。满山石镜亦可悦，日光照耀莹丹霞。三步回看五步坐，远衔鄱岭明金沙。力穷足茧瀑始出，两谷跌断中贻砑。观龙垂胡各叫绝，乃叹述者言非夸。泣珠恍探泉客窟，织销疑入鲛人家。细如烟纨袭雾毅，危若冰柱转雪车。何年共工陷鳌柱，海水倾向东南斜？九洲天惊雨脚逗，袖手颇复哀神娲。青霄倒垂星宿海，客欲往泛愁无槎。力穿深潭九地破，对足或抵欧罗巴。横飞水气百步外，色有腾绿兼频赧。凄寒顿成满肌粟，奇幻疑是双眼花。石梁界空何代造？我意未较天台差。其旁独树张大盖，太古冰霰融根芽。得非神栖茁五叶，否则奇卉开三桠。小僮相从颇解事，支炉煮瀑烹新茶。瀑似天龙下听讲，我如佛坐围袈裟。更从石屋访遗迹，残博坏藓空盘蜗。士有山林往不返，问名与氏知谁耶？吾侪疏嫩本天放，晚殉一壑非穷奢。奔驰不归少至老，人海一堕终无涯。诛茅枕流愿莫遂，相对惟有长咨嗟。”广雅评云：“此诗并《青玉峡》、《栖贤涧石》数首可称伟观，乃觉前人咏瀑诗非伤浅即嫌空耳。‘织绡’、‘纨’、‘毅’嫌复，易‘烟纨’五字尤胜。”余意“以手代足”四字终嫌伤雅，竹坡先生亦喜用之，无已易“代”为“佐”何如？“对足”当抵美利坚，非欧罗巴，可否删去此韵？“三步回看”句，只改杜诗两字，似可酌。实甫通人，必不余愠，故敢言之，《万杉寺五爪樟》云：“万杉化去无一杉，惟有寺前老樟在。樟分五体共一本，身历百龄更千载。旁达涧壑根已深，直上干霄气不馁。云垂太阴逗雷霆，风翻白日动光彩。危柯半入烟冥冥，细叶还铺雪睢睢。化人伟奇丈六身，猛士雄健尺八腰。全张数爪鳞之而，俯视众木形傀儡。古来贤豪谁抚摩？其人已死不相待。惟有五老之奇峰，共对青天无倦怠。虽言乾坤要支拄，未免得罪庸与猥。下穿已愁伤富媪，上又恐妨真宰。独立无友大哉警，众人皆忌甚矣殆。自恃刀斧莫能入，皮坚有类披铁皑。大材讵肯腐山林？神物犹思避殖醢。吾闻豫章生七年，便可与龙斗沧海。何况此树世希有，寿过凡樟逾百倍。愿为横海大楼船，知君九死终不悔。”广雅评云：“雄伟恣肆，如张颠以头濡墨，狂寸作得意草书，真世间奇作也。以诗境论，惟韩昌黎有之耳。”余谓此首若与陈仁先《戒坛松歌》并驱中原，未知鹿死谁手。
七、俞确士学使（明震）庚戌入都，访余于秀野草堂，云有近诗一册，在弢菴处，请余商定。旋提学甘肃，寄示纪行数诗，附以书云：“春明接座，植义扬辞，越石、孟公，殆兼其胜。咄嗟叙离，揽辔南辕。拳拳夙夜，暮春度陇，经陟阻艰。戴星而奔，则晨风砭骨；日昃而息，则惊埃被面。逮至县车邃谷，单衣郁蒸；税驾咸泉，连朝衔渴。此则西迈之所独殊。五月四日到陇，初十任事。处瘠则劳，如驹在勒，学校敝废，百端未理，尚无萌蘖，徒具其名。固前人隳废之咎，抑亦多所掣孩者之有以致之。时政日新月异，此亦何可为常？走颇欲应机立断，殚精以赴。然一齐众楚，事有难言。伏思爱顾之隆，敦笃气类，用敢冫卖陈清听！仰冀向当路同事诸公，具言其概，加以督责，事权专属，庶有藉手。否则废弛如前，拥虚名而任厥咎，愚者不为，亦惟有奉身引退耳。离群独游，沈思纡结，朱华荫渚，缅想啸歌，击辕之词，钞呈一噱。”骈词雅似北江。《宿新安县示陈子言》云：“我从洛阳来，坦途无百里。峨峨见城阙，崤陵列屏几。车马乱流渡，隐隐如浮蝗。莫吊古战场，中原事未已。风起远天黄，落日淡如水。况为行路人，茫茫谁遣此？须臾日西匿，回光射成紫。幻影逐明生，饥乌投暗止。此是古今情，悠悠吾与子。”《过州》云：“茫茫古豳土，直接陇西路。我来值蚕月，戒行不待曙。晨光舆麦齐，晶莹缀寒露。微月在枣林，不见柔桑处。王化首明农，但取衣食足。智识与世新，生活有程度。奈何三千年，穴居惟瑾户。日出不逢人，高原莽盘互。始知地上人，得水乃生聚。泾流日浅缩，千尺俯尘雾。人事渐东趋，天心厌西顾。不见古雍州，八水已非故。沧海变桑田，吾何忧旦暮？”《行土峡中，抵会宁行馆，次子言韵》云：“与子长安来，一月已过半。朝发青家驿，畏途愁日晏。悬车下绝壁，浊流倏弥漫。飞鸟到来深，颓云匿不散。槎橱生地穴，破碎撑霄汉。仰望白日乾，俯穿泥没肝。车从涧底行，心与悬崖乱。出险眼忽明，停鞭指行馆。酒注肝肺热，深谈复达旦。新机万弩发，势若水脆浙。方舆自风气，朝报成断烂。欲通江海情，孰与置邮传？忽忆去年游，湖亭瀹茗宛。（去岁四月，同游西湖）。今夕复何夕？风沙满庭院。”《陇头》云：“寻常人事纷如发，况复时艰百态新。高柳两行心万转，陇头黄雾不成春。”读数诗，如见洛阳以西堙塞锢蔽情状。余复确士书有云：“前月蒙惠书及诗二纸，感气类之离索，述道途之阻艰，劳者之情，乃畀居者共之矣。”
八、庐江陈子言（诗）与确士为文字骨肉，屏绝世务，冥心孤往，一意苦吟，今之贾阆仙、李才江也。庚戌十月五日，余招饮斜街寓庐，同集者杨昀谷、赵尧生、胡瘦唐、王书衡、马通伯、姚叔节、吴君遂、冒鹤亭、林畏庐。君归赋诗云：“日晡适城南，奔骑如突鹘。斜街在釜底，人家矗而凸。流风腧百年，佳处尚林樾。侠君秀野堂，今曰石遣室。清流日骈罗，韵事未衰歇。乡味出闽海，珍错煮石发。隽有江珧鲜，甘真海月匹。谈谐萃古惧，勃窜入理窟。比舍有瘿藤，强叟旧所宅。（朱强邻先生尝赁居查查浦，旧宅即在比邻）。赁者今为谁？叩门惧遭叱。霜天拄归策，坠绪聊一摭。”
九、丁酉，余客上海，祥符周季贶（星诒）访余于高昌庙寓庐，谈艺甚久，乞余所刻《孜工记辨证》、《元诗纪事》诸书去。旋同萧敬甫一报谒之。季贶守吾闽久，与傅节子（以礼）以目录家齐名。先是，潘骏文为福建布政使，藩库中有《武英殿丛书》藏板，板颇有残阙，然其书全部为册尚八百余，为卷数千，海内丛书卷帙繁者，除《学津讨原》、《澹生堂余苑》乱后版毁外，此其巨擘矣。余识潘公子芸孙，使告其父，能修补完善，并酌定零售价值，以广销行，亦艺林一佳话。后皆如吾言为之，派节子、季贶二人总纂修。惜前年兵事起，版移藏于山麓旧鳌峰书院，竟毁于火。季贶年老解组，侨寓苏州，别去未久，遂归道山。不数年节子、敬甫相继下世。季贶诗专为五言律，有《窳扩诗质》一卷。《赠萧敬孚》云：“性情胶漆合，赏解过从频。嗜学如甘肉，醉心犹饮醇。见闻徵野录，言动一天真。确尔安儒素，东南只数人。”《自吴归越，雾中顺风渡钱塘江》云：“近家心转急，劈箭快扬龄。飘受颠风健，江蒸沫雨腥。浪花翻素濑，烟色亘玄冥。迎渡稽山好，褰云一角青。”《春夜》云：“不睡百忧集，春深此草堂。山风时启户，江月直窥床。转烛穷花态，缄茶养露香。幸多闲事业，消得夜茫茫。”《雨后野步》云：“负手仰看树，无心错过桥。”又“池水刚添寸，翻腾鸭便骄。”《秋怀》云：“孤愤云无绪，荒愁月与知。”《幽愤》云：“寒虫无婉语，腐树有奇香。”《吴淞舟中夜眺》云：“水云天一雁，星月殿双鸥。”《夜行萧山道中》云：“林月淡将隐，海云微欲红。钟先鸡趣曙，秋纵隼盘空。”《过慧日菴南野阪看月》云：“烟莽荒成趣，宜吾冷性情。”《化鹿山中纪行》云：“秋爽游怀健，青鞍不厌遐。路痕随草转，石脉赴江斜。”又“树枯藤代花。”《寄怀樾村刺史》云：“暝色数星大，蝉吟独树豪。”《题画》云：“万绿破深瓮，孤云兀废台。”《寄敬孚沪渎》云：“佣书供养母，客裹自安贫。掌录徵遣献，豪谭见本真。”又“冲泥犹我过，看景恐君归。”又《喜敬孚自沪上来访》云：“百年能几聚？每见各惊衰。”观屡与敬甫诗，真写得逼肖；又见君结契之寡，数见集中者，惟谭仲修与敬孚，而老辈之恳切爱友，实有古人风。尝论昌黎《寄卢仝》、《醉留东野》各诗，其亲爱敬礼朋友处，坡公所不及，此韩门所以独有千古也。余亦识敬孚十余年，见其不作诗，遂无一诗及敬甫，有愧季贶多矣。谭仲修评君诗云：“朴属微至，于古人近元次山，今人则莫子偬。”孙仲容跋云：“高渺之致，寓诸平易；崎之怀，返之冲淡。杼山长老有云：‘清景当中，天地秋色。’可舆论先生之诗矣。”余谓次山以五言古开香山讽谕之体，君诗固《箧中集》中孟云卿、沈千运诸人之流亚也。
一○、萧敬孚（穆），桐城人。年未六十，须发尽白，目力甚短，读书太勤苦也。少受知于曾文正，为位置上海制造局译书处。月入不过十数金，前后三十年，乃增至三十金，株守不去。季贶诗所谓“确尔安儒素”及“佣书养母，客裹安贫”者也。所嗜惟豕肉、豆腐，极似顺德马季立所嗜惟腌肉、白菜。每自提篮入市市物，居停，某公坐马车遇之，耳其为曾文正门下也，令仆人下代提，走数步，敬孚取还自提。然以数十年刻苦节省，益以卖文所得，家颇富藏书。勤于钞写校勘，多善本。王益吾祭酒（先谦）刻《续皇清经解》、《续古文辞类纂》，多半取材于敬孚。尝语余曰：“吾虽寒士不作官，然曾文正所云租、蔬、鱼、猪、书、车等物，居然皆备。”余极羡之。
一一、仁和谭仲修（廷献），又名献，久为武昌经心书院山长。余至湖北，仲修已去。其为顾子朋题《寒林独步图》云：“寂寞淮流尚氏秦，寒林负手独吟身。无多黄叶古今水，如此青山醒醉人。”风调极似渔洋山人《感旧集》所载申见盟、潘孟升两绝句。申云：“日日秋阴命笋舆，故人天上得双鱼。荷花未老村醪熟，为道无闲作报书。”潘云：“寒鸦谷谷雨疏疏，荠麦风轻上觜鱼。忆得往时寒食节，全家上冢泊船初。”仲修《复堂日记》载有南皮张瓞民（祖继）绝句云：“把酒登高欲问天，无私毕竟是虚传。裴航生有何功德，既作鸳鸯又作仙？颇足解颐。
一二、季贶外孙冒鹤亭，早慧有声，长而好名特甚。余见其所刊《五周先生集后跋》及《外家纪闻》，文笔步趋古人。戊戌余寓都下莲华寺，暾谷介绍来相识。癸犯始见君诗，佳句甚多。率笔者亦时有，如“日色不到处，苔气绿一尺”、“短桥卧流水，竟日无人迹”、“梅边笛瘦人双玉，花影笙低月一九”、“请君试问头上月，曾照清寒与攀摘”，皆《才调》、《叩弹集》中人语。全首如《叠韵怀仲虎归太仓》云：“水纹衫薄晚凉生，忆尔孤篷落日横。行到玉峰回首望，断霞红处是天平。”“闲杀长门卖赋才，中年伤乐复伤哀。黄金早识文章贱，悔不临邛赏酒来。”《叠韵寄义门》云：“江湖流落玉溪生，长念神州泪眼横。一曲钧天闻广乐，始知梦裹有承平。”又“诸生可有封侯相，试问桥头日者来。”《同敬夫先生夜话叠韵》云：“吾曹都是不辰生，豺虎纷纷世路横。只有《罪言》唐杜牧，更无奇策汉陈平。”《自杨花桥夜归口占示内子》云：“跋跋车走傍江干，十里归程近转难。常恐林间明月堕，抵家不及两人看。”《重过叶兰台先生故居书赠道生裕甫》云：“阿大中郎总不凡，故知回首我何堪？青蛙阁阁池塘路，凄绝当时秋梦盒。”《饯春诗兼怀肯堂》云：“当时不醉更何待？后日相思亦惘然。曾笑仙人太无赖，要留老眼看桑田。”“酒酣拍篇阑干说，今夜星无座客稠。忽忆论心范无错，落花如雪过扬州。”《送潘兰史归广州》云：“燕台三月雨冥冥，门外骊歌那忍听？春水方生君便去，今宵何处酒能醒？”《因循》云：“抛残金弹知何惜？梦篇银床总未春。东泽偶然留绮语，北方从古有佳人。暂来小阁同延伫，闲话中年各苦辛。裘马五陵空叹啃，珍珠十斛已因循。”都可与仲则、般山得意之作相挹袖矣。君喜填词，诗中多词家语。“今宵”句，耆卿之语也；“梅边”句、“曾照”句，白石之语也；“花影”句，从“杏花疏影裹”、“双髻坐吹笙”诸句来也，然自是诗句非词句；“青蛙”句，又从汪纯翁“乳燕飞飞蛙阁阁，楚萍谢絮满池塘”来矣；“酒酣”二句，又从仲则“忽忆酒阑人散后，共搴珠箔数春星”来矣。
一三、周彦升明经（家禄），海门人，与张季直修撰（謇）、朱曼君孝廉（铭盘）均为黄漱兰先生（体芳）门下士，同游吴武壮（长庆）幕。从军高丽，著有《朝鲜乐府》一卷。长于考据之学。陆宝忠督学湖南，但主画诺，命题衡文，皆君一人总其成。诗不多作，有《石遣先生枉赠长句次韵》云：“东城寂寞动经年，忽漫劳君枉赠篇。兴发湖山争突兀，愁深江海阻沿缘。倦游且作躬耕计，饱食犹思博奕贤。料理丛残身后集，闭门何暇更忧天？”又《石遣见示寄苏堪诗再次韵》云：“屈宋风流尽，闽江得二贤。（一时有陈郑之称）。岳渊互淳峙，圭璧各方圆。白发何须讳？青编已足传。更寻耦耕约，东海有桑田。（二君皆有买田通州之议）。”余原韵云：“与君此地过三年，一字曾无赠答篇。嵇阮形骸殊可略，净名言说渐无缘。移文岂到周居士？好客长吟沈下贤。尚有田园春兴在，上洄下氵巽事由天。”第六句谓子培赠君诗，余最喜诵之。君又有和《苏堪登洪山阅兵台兼忆曩游》句云：“幕府胜谭陪岘首，上游清望系神州。”洪山为广稚相国督鄂时大搜军实之地，台据山颠，苏堪、子培皆有诗。君曾参广雅幕也。
一四、丙戌、己丑间，余由苏堪识季直，今隔二十余年不相见矣。忆于苏堪扇头见其《题松鹤图》绝句云：“养鹤先增二顷田，种松绕屋长风烟。纵教此事都难得，画裹婆娑也自贤。”此种意调偶作甚可喜。
一五、余亦有二绝句云：“我有陶江数亩田，妻梅养鹤足生全。李家山下迟归去，只恐无人送羽仙。”“昨日归来从岱顶，古松千树郁盘盘。并无一鹤巢居者，都去乘轩刷羽翰。”戏为朱古微题《归鹤图卷》也。未几，武昌兵事起，高轩者流，皆如卫师之熠于荧泽。余亦归去李家山下，不乘车而戴笠矣，宁诗谶乎？
一六、黄仲艘弢学使（绍箕）少承家学，工骈体文，金石字画皆精于鉴别。诗不多作，又散落殆尽，其游宜昌三游洞诸处，题咏皆佳，今不可得矣。有《题惮南田像》云：“流离生是拔心草，穷老犹摹没骨花。京洛贵人争购画，谁知忠孝旧传家？”“绝艺同时石谷翁，曾看侔色尺绡中。两家神逸谁高下？多恐吴生是画工。”《题顾亭林像》云：“审韵探碑绝业余，子云后世竟何如？荐绅坐谕裨瀛外，辛苦亲编肇域书。”“河朔江南几大师，百年儒术渐支离。夏峰不作南雷死，瞻仰神姿一涕演。”举止稳藉，语有称量，极似《广雅堂集》中咏史诸作。鲜菴固广雅入室弟子也。
一七、南通州范肯堂明经（当世）有《中秋月》句云：“噫余瘦削不成影，见汝盈盈在上头。”凄咽似倪云林《中秋》之作，皆不久下世矣。
一八、大兴俞恪土有《游天童待寄禅不至》云：“此来真隔世，了了悟初心。入谷窥天近，因松坐雨深。秋蝉悲旦暮，山鸟课晴阴。好景无真相，君听流水音。”极似常建、刘寄虚语。
一九、余于戊戌正月识顺德马君（贞榆）于武昌。君字季立，以老明经充两湖书院分教，曾及陈兰甫先生（澧）之门，治经通《尚书》、《左传》。貌似画像中钱竹汀，而衣履褴褛，时时见肘决踵。岁入干金，购书外不名一钱。近年兼教存古学堂，乃积三千金买一宅。今春由都门寄余一绝句，有序云：“余在武昌十余年，只剩得菱湖边一屋。此地背山面湖，夏日荷花弥望，恍住舟中。晚见隔湖灯火，不知其在城市也。去秋武昌兵起，家人避走漠上，余客京师，意此屋必不保矣。石遣知余最深，岁暮有诗见怀云：‘太学书生待汝来，穷途垂老客金台。屋庐书籍辛勤有，莫便昆明付劫灰。’盖石遗知余馆谷锐减，荐为大学堂教习，故独游京师也。今春返鄂，则屋舍依然，失喜却赋云：‘牵萝补屋十年余，长物全无只破书。烽火已消松鹤在，依然绿荫旧时居。’”余识季立以来，未见其为诗，而甚嗜余诗，评品多当。余尝赠以五言律云：“岭外谈经者，吾知马季良。抱遣三传订，卫道百夫防。雪履穿东郭，春衣典草堂。诗穷非汝事，端为说诗强。”“雪履”二句，见者谓能状季立也。余尝欲刻《师友诗录》，前岁为友人促成数卷，因寄书季立，使录一二诗付余，君寄长句云：“识君忽忽腧十年，臧否约略同媸妍。相知岂在文字末？刻镂肺腑通天渊。君才济世不大用，有如天马遭牵缠。溢为歌诗发奇气，精伟卓绝百千篇。况复好事及朋友，搜讨佳什付雕镌。我生固蔽兼躁急，君为开正药其偏。又推臭味引同调，自顾《下里》惭喧传。迩来世事浮云改，念我衰朽难安全。此意不言我默感，临风北望徒拳拳。”